何士光田野、瓦簷和雨何士光(1 / 3)

何士光田野、瓦簷和雨何士光

何士光(1942——)生於貴州省貴陽市,一九六四年畢業於貴州大學中文係,做過中學教師,現為貴州省專業作家。著有小說《鄉場上》、《蒿裏行》等。

田野、瓦簷和雨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無聊才讀書”,是魯迅先生的詩句。那還是居留在縣城時,在一本線裝的《魯迅詩稿》裏讀到的。集在一起的全是他人手書,後來是散失了,無法再查找。依稀記得是這樣的幾句:“廿年居上海,每日見中華。有病不求藥,無聊才讀書。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忽而又下野,南無阿彌陀。”後來陳若曦女士曾贈書一本,那書名就叫《無聊才讀書》,也應是取自魯迅先生的詩意。——並非都是無聊才讀書吧,但無聊才讀書的時候,確乎是有的。

於是在無聊的時候也就去讀書,在書架上不經意地搜尋。倏然看見一本,覺得似曾相識,卻原來是自己的。一時間似乎有些詫異,心思若有所動,也就取下來掂在手裏。隨便一翻,第一篇叫《雨霖霖》,開頭一段,就寫了田野、瓦簷和雨。於是這心就迷茫起來,禁不住懊傷,觸著了痛處似的:

那時候,夜雨落起來了,一陣陣雨點從暗夜裏斜過來,先打著四下裏的包穀林,跟著就急促地打在瓦簷上。不久就變得纏綿起來,簷水一直淅淅作響。永遠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聽見雨聲,人的心就禁不住彷徨。仿佛是一種亙古的訴說,有摧人肝腸的力量……

你確實不知道為什麼,一聽見雨聲心裏就禁不住彷徨。你對雨有一種說不出的依念,覺得溫馨而憂傷。這就不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那時我還在梨花屯鄉場,現在我已經回到了這座故鄉的城市。依舊是夜晚,夜雨也還是打在瓦楞上。你說怎麼樣呢?一切都會改變,隻有這雨聲,這夜深人靜,卻永遠是不會改變的。仿佛注定了一般,不論我在哪兒,不論在故鄉、還是遠方,它都要追逐著人,搓揉著人的衷腸。

要是一整夜都落雨,你就寧願一整夜都不入睡。或者就趕緊躺下來,丟掉手邊的任隨什麼工作,覺著再沒有比躺在無邊無際的雨夜裏更安適的。在梨花屯鄉場,每逢一下雨,倘使是在白天,你就立即搬上一隻椅子,坐到樓廊上去,看著田野上的雨絲,直到它停歇下來。一次又一次地,你情不自禁地趕緊拿好紙筆,盡快地記下雨從田野上掠過的情景,隻要翻開筆記查找,這種記敘是隨處可見的。你總覺得它包含著什麼呼喚,一時難以分辨,好留待往後琢磨。你又總覺得那雨聲始終在向人們訴說,徑直向著人的靈魂訴說,也就一直想聽得更真切些,希望清楚它都在叮囑人們一些什麼:

它沙沙地來了,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緊一陣,慢一陣。仿佛要輕斂下去,跟著又急切起來,依舊地訴說著,直截地訴說著,撇開人世間東零西碎的焦慮,撇開日子裏光怪陸離的景象……

這幾乎就和你的心靈一樣,一直在糾纏和煎熬著你。你也一直想動手來寫一回雨,想到這庶幾是可以奉獻給人們的。但可以不寫,或者用不著寫的東西,你倒是寫了一些,而這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心思,卻又始終沒有來得及。隻是在字裏行間帶上點點滴滴,又匆匆地掠過去。這都是為什麼呢?這樣想著的時候,就不能不懊喪。

田野也一樣,也總是於無言中透露著不絕如縷的隱秘,深深地浸透著你,也是你一直想窮究的,同樣也一直沒有來得及。

這是捎帶在《蒿裏行》裏的點點滴滴:

隻見這山起伏連綿,四下裏霧嵐浮動著,天與地正連成青色的一片。整個的山野默不作聲,又仿佛在吐露著什麼永遠的奧秘。於是生命之謎就來到人的心頭了,艱難地壓在人的心裏。

眼前展開來我們古老而緘默的黔北的土地。一眼望去,四處都橫亙著大山青黑的山脊,煙靄沉沉,蒼蒼莽莽的。看不見人的蹤跡,也仿佛不是人的居留之地。但你以為怎樣呢?人家啦,田疇啦,就都散落在大山之中,煙縷一樣地纏綿,又雲絮一樣地無聲無息,使人一望之下就禁不住脹痛起來,對人和人的日子思量不已。

這“脹痛”確實是真情實況,實在沒有渲染或誇張。但這或許有些讓人不明白?《蒿裏行》第一次在雜誌上刊載出來的時候,這“脹痛起來”就給排成了“頭痛起來”。你相信這是排錯的,但錯排猶如筆誤,也是潛在的心理。初一讀到的時候,你簡直絕望一般地難受。其實又何止“脹痛”或“思量”?在田野麵前,有時候你還直想哭泣。

一次你就確實禁不住哭了,盡管應該說你的情感並不脆弱,而且乍一看又完全無緣無故。這也是你後來一直尋思和難以忘懷的,因為連你自己也似乎不明白是為什麼。

你已經回到城裏居住了,那一次,是陪了幾位客人去溫泉,又才看見了田野。那是從溫泉出來的時候,你們在臨近的一條小街上吃午飯。不用說,是那種“年深月久”的小街和“被歲月和煙火熏黑的瓦簷”,這是你多年居住、當然熟識的那種鄉場,也是你明知辭窮而又擺脫不開的字眼。小小的飯館自然很寒傖,卻如家居一般。飯菜不過辣的鹹的,也一如家常。老實說,你也曾叨光過那種豪華得令人生疑的飯店,和著那種已經不再是進餐的酒宴,卻決不如這小街上的一飲一吸酣暢香甜。像這樣的,該說你的心緒好極了,出得門來就相約了大家在街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