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士光田野、瓦簷和雨何士光(2 / 3)

節令是農曆十月,正是小陽春的好天氣。這天又正逢小街趕場,一片攢擁和熙攘。於是你又看見了你熟悉不過的景象:有整整一百條、甚至兩百條大大小小的路,都通到這青灰色的鄉場上來,這是從山上下來,從石板的或黃泥的小路上過來,從彎曲的田埂上過來。從核桃樹下,柵欄旁邊或者碾房後麵過來;街子上已經是連踵接肩了,而四麵八方的人,還在牽連不斷……

在一篇叫《趕場即事》的往事裏,你正是這樣記述過。這時你又看見了一街臨時搭起來的攤子,看見了機器補鞋,鑲牙,能治百病的藥和藥方,高效肥豬粉,還有叫不出名字的料子成衣。當然還看見了鄉下人的背簍,用草繩拴著的小豬,男人們黧色的麵孔,女人們咧著嘴唇的笑容。老的很衰老,小的很幼小。而陽光正明亮地映照,初冬的靜靜的陽光,在遠處蒸騰著紫微微的霧嵐,在近旁則照在油菜地上。深棕色的田野裏,油萊的葉片一行行地青綠……你看著看著,不知怎樣一來,一種迷茫的情緒來到心上,這種情緒是你非常熟悉的,跟著心就脹痛起來,淚水也來到了眼底,直是想哭泣。

往常逢到這樣的時候,你似乎都忍住了。這天你卻沒有忍住,淚水終於流了出來。你不想讓別人看見,就趕緊回到車子裏,並嚴嚴地關上了車門。一個人呆在車廂裏,你就再也不想隱忍了,讓它一次流完,把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淚水,都流個幹幹淨淨。然後你擦幹了淚水,從車廂裏出來,盡量顯得平平靜靜,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你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但那一天,你還是讓同行的兩位朋友發現了。並聽見其中一位好心地說:別打擾他吧,他在鄉裏呆過好久,會有許多傷心的事情。但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麼傷心的事情,也不是為了那些在鄉村裏流逝的歲月,這一點你非常清楚,哪兒會呢?但你沒有分辯,不,分辯不清楚,也用不著分辯。

那以後你確乎好些了。每逢車從田野上駛過,或者天氣晴朗,或者落著雨,盡管依舊是憂鬱的,卻不再想哭泣。或許應當說,是沉積得更深。情形似乎是這樣:田野、瓦簷和雨透散出來的消息,更牽連著這“生命之謎”,和著天地的“永遠的奧秘”;而這些隱秘,正是人的根本的困惑,像影子一樣,始終追隨著活著的人們,也追逐著你。

噢,我們是像不知道身世的孩子一樣,存活在這人世上的。是誰把這樣一顆心靈附在這樣一副軀殼裏,就打發你到這塵世上來了?一切又為什麼要像這樣和會是這樣?這一點一直迷茫。似乎有誰把你推到這人世上之後,就一直隱藏起來了,於是你留在這塵世裏的,又僅僅是一半,是顯露出來的部分。至於你的另一半,那是你的根由,卻一直留在天地間,留在冥冥之中,留在你的身旁,也留在你的心上,留在心靈深處的隱秘的地方。仿佛孤零零的孩子總在尋覓自己的出身一樣,你也一直思念你的出生之地。一天尋不到你的根柢,一天不能與你的另一半相合一,你的這顆心似乎就一直浮蕩著,紛亂而迷離,過盡千帆皆不是,在哪兒都仿佛是留不住的。

田野和雨透露給你的,似乎就正是你出生的消息。你看不透潛藏在冥冥之中的奧秘,但你知道,你正是從蒼茫的宇宙世界裏來的。如果不是這樣,你最終還能從哪兒來呢?我們的生命的界限決不僅僅終止在這軀殼邊緣,世界的界限也決不僅僅終止在我們的視野之內。一切有形有象的世界終止的地方,無形無象的世界跟著就展開來了。一切有皆生於無,這不言而喻。那末無即意味著有,有即潛藏著無,應該說也不玄秘。有與無,不過是人類的眼光,是人類的感知和區分而已。世界沒有這種眼光,則是無所謂區分的。有無實為一體。兩者似二而一。所以你見到的這個有形有象的世界,則不過是無形無象的世界的一種顯現,一種形式,一種衍生。你也正是其中的一部分,被攜帶著而置身心於其間的。於是你又總是從這有形有象的世界裏,感悟著無形無象的世界的消息,感悟著那呼喚著你的,也是你為之而哭泣的根柢。

這僅僅是一種感悟?也許是吧。把軀體剖開,把機體拆散,把世界也加分剖,無疑是窺視世界和生命的一種途徑。但整體地包容和把握,直接地體驗和領悟,則也是一條途徑,一條由東方的智慧開拓出來的途徑,神奇、久遠而幽深……

山野給人的印象是這樣,——一次你曾經這樣開頭,動手來起草一些文字,——仿佛人們最早來到世上的時候,世界就是這樣的景象。但不知為什麼,才寫了一點,你又擱置了。這種印象應該是貼切的吧。蜿蜒在田疇之間的石板小路走完之後,隱藏在草叢中的沙土小路走完之後,人的蹤跡就消褪殆盡了,就現出來最早的世界。這庶幾就是“無”與“有”相交接的地方,使你依稀看到了我們的所以由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就恐怕在所難免,而不僅僅是詩人的情懷。至於雨聲淅淅瀝瀝地響起來的時候,則毋寧灑落著造物的消息。你和雨絲本來情同手足,連同萬物一道,都是天地化生的,也因了這種根由而連在一起。你的軀體盡管還留在夜深人靜的小樓裏,心靈卻漸漸就被雨絲消融了,不久也就遠遠地駛去,也隱隱約約,也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