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
張辛欣(1953——)當代作家,祖籍山東,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現在國外訪問,著有《北京人》等。
別人的兒子
讓座,在擠得苦不堪言的公共汽車裏,總是需要一個信仰支持的悲壯的行為。何況,是給一個抱小孩的男人讓座。不情願卻又在必須之中,很有一點巾幗英雄婆婆媽媽的抱怨在心頭磨擦……人已這麼多,何必還生,還要抱出來叫人看!當那嬰兒的眼睛一旦瞧見(!)你,立刻還回一個鬼臉,同時獲一片人間天上的無比快樂。於是,握著小孩子的手和那爸爸聊起天來,問人家去哪兒玩?
“去找保姆!”
會心一笑。隻管和小孩子逗樂,耳朵裏灌著大人的叨嘮:……這孩子才三個月,保姆已經換了十多個!現在的保姆都不願意帶小孩兒,好不容易有個肯帶,還不一定能帶這孩子。這個,我們不喜歡;那個,我們覺得還可以,孩子不喜歡……
“怎麼知道孩子不喜歡?還不會說話呢,一個牙也沒有呢……”
“能表達,老哭……昨天,這個保姆又辭職了,嫌我們孩子鬧。其實他非常乖!現在,隻好趕快再去找保姆介紹所,還在那個有名的大橋底下,哎呀!孩子倒是非常喜歡你!”
“是呀,我是一個不錯的保姆。”
該下車了。
沒有孩子,沒有家,卻自信可以為小孩子當一個不錯的保姆,隻希望那小孩子也要可愛!不過,天下的小孩子似乎都很可愛。無論怎麼賴,賴得很沒有樣子,很混帳,也很好對付。孩子的欲望,最直接了當,連狡猾,都一覽無餘。隻有在孩子的麵前,我敢和所有的小心思從容周旋。
然而不想要孩子,從來不想要。愛任何人,愛得死去活來到傻,也沒有像故事裏常常寫的那樣一個傻傻的念頭升起,傻傻地吐出:“我為你生一個孩子。”從來沒有。在這個天然的念頭升起之前,就有過一層層分析,然後是一個結論:一個女人在當今的這部分世界裏帶不起一個孩子。愛孩子,無非是愛轉移了對象的自己!用這個道理,對想愛男友愛不成,於是便想和他生一個孩子的女友,訓斥著,鏗鏘有聲!聽的人很信服地點著頭。聽自己鏗鏘的聲音,知自己的冷酷和不稱職。
我有一個幹兒子。幹兒子的照片就擺在寫字台上。當清早寫作時點一支清新的香,簡直就是為他上供!幹兒子真是漂亮,漂亮到連他媽媽自己來信都這樣說:“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有這麼好的維克多·牛牛,真不該再要孩子了!請原諒媽媽這樣誇自己的兒子,但他實在是太好了……”看巴黎寄來的信,滑過中國的話:“老婆是別人的好,兒子是自己的好。”心的深處,回憶著幹兒子的“好”。回憶著那一片陽光下的小花園中,他在小搖籃裏側著頭熟睡的那種美麗的安祥。俯身看他睡相的那個瞬間,直覺世上沒有別的更安全的去處了……然而自己很不稱職,從來沒有給幹兒子什麼禮物。隻記住之所以任命我做幹媽媽的意義:有朝一日,他的媽媽不在了,或者有什麼意外,我要為幹兒子負責任。什麼的責任,並不具體知道,隻知道,為了我的幹兒子,我要支撐整個天!
還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隻要有小孩子在眼前,心裏叫你樂著!
在紐約的時候,住一朋友家,朋友的兒子十三歲了,比我高,在我的眼裏,還是一副渾然不開竅的模樣。一雙內八字腳,慢慢地說中文,不由得不柔聲柔氣,以至聽起來奶聲奶氣,越發他是個小孩子。地方不夠,我擠在他屋裏睡,他的床拉開,下麵又有一個小床,我們彼此謙讓。他用主人的口氣做了決定:“當然是我小孩子睡狹床!”
晚上,我在客廳寫作,回到“我們的臥室”看書。每回,他已經睡著。小孩子的睡眠。我沒起,沒醒,他已經去上學。有時候也會因為睡過了頭誤了校車。那時候,就苦了做爸爸的,開車送他上學,再坐火車去上自己的班!我可沒有責任對他,他卻有責任帶我玩。我們倆玩小孩子的遊戲:電腦裏的李小龍打壞人,或是紙麵上的“百萬富翁”——兼著操練我的英語。我們輪流摸那“牌”,他比我還急,幫我看我“牌”上的英文,幫我按照“牌”的指示拿小小的粉子、藍子、黃子、插在一輛小小的車上,不斷地,奶聲奶氣地替我數著我的財富……現在,你可以買一個房子……現在,你結婚了……現在,你有了一個孩子……現在,你又有了一個孩子……有一天晚上,我的“車”上竟然有四個孩子!那一輪,我贏了二十八萬美元,他負債累累,很是難過。他想再來,我就是不肯,賴著大叫:“你也叫我快樂一回嘛!連他爸爸、媽媽也說:“讓著阿姨一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