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2 / 3)

這麼賴的阿姨,大概天下少有。

偏偏,很喜愛人家的兒子,要認他幹兒子,他不肯!

“你要什麼?”我問。

“我要很多、很多的錢。”他分明在嫉忌我贏了他二十八萬!

“我的存款有二千八,是真的!”

“不幹!”

“等我有五千塊的時候呢?”

“不幹!”

心裏好不服氣!想想自己漂亮的幹兒子,想想,也有不是幹女兒,卻總在關心的,大大、小小,有幾個呢!哪一點兒不配?!不服氣著也有幾日,他的幾位表弟來,寫著東西,聽幾個小孩子玩得熱鬧的聲音,聽他說:“……阿姨說等她有五千塊的時候,要我當她幹兒子。”

“隻要有五百,我就願意當幹兒子。”

個子最小的孩子在說。

那孩子極是聰明,據說數學好到不像話的程度,每次考試給一百分都打不住的架勢。我在心裏拍板:“這個價可以!現在我的錢正好夠把你們一塊兒收買!”

偷聽人家小孩子的閑話,如同白撿了一大把美元。

美國孩子打電話太多,他的父母對他教育得不錯,他的電話不那麼多,甚至可以說,很不多——比我少得多。那時,我每天在等一個人的電話,電話來了,我就在人家兒子的臥室裏,和不很遙遠的對方說些可有可無的話,隻是絕對需要著那個聲音。臥室也是我的密室,放下電話出來,人家兒子在看電視片。

終於有這樣一天,他要去參加同班猶太同學的成人儀式後的聚會。聚會要穿西裝,自然也要將運動鞋換成皮鞋,還要由爸爸開車送到那個聚會的地方。對於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每一個家長每一日暗自裏膽戰心驚!我坐在一個角落裏看書,突然抬了一下頭,看見那爸爸微仰著頭,認真地替兒子打領帶。爸爸的臉上,一副莫奈何,自認送兒子出去“花”的神情。心裏,突然酸酸甜甜地一動。

晚間,我的電話接完,從“我們的”密室裏出來,人家兒子已回來了。我坐在客廳寫作,他坐在客廳和臥室之間的餐室電話機旁。臉上有重重的心思。也許是新皮鞋夾了內八字腳?

我進了臥室,他還坐在那兒。我躺下來看書,他仍然在外邊坐著。於是,走出來,問他為什麼不睡?他說,熱。

我想摸摸他的腦袋,不是摸腦門兒,是順順他的頭發。但突然不敢,怕揭或觸到他心裏或許的秘密。走來走去,躺下起來的我,正懷著一絲決絕的悲涼。明天晚上,我將再也沒有這個人的電話了,他將離開美國,到我還不能去的地方。縱然到了能去的時候,我知道,我也不會去找他的,去找的,也不是此時此刻的他……突然之間和人家兒子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想和他默默地坐在一塊兒,可惜,那裏隻有一張單人小椅子,那裏也隻能放下一張單人小椅子。於是,我們也就不能像兩個男子漢或一對孩子一樣地、沉默地並肩坐在任意的角落,尊重各自的秘密,埋頭想那份得不到的情。我又坐到桌前,開始寫,他站起來,進臥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