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又躺下來,將照著我也照到他的床頭燈的亮度擰到最小,繼續看書。聽著他均勻的呼吸。他突然翻身,掀了被子。我爬起來,給他蓋好。仍然看書,聽那呼吸的均勻。
清晨,在窗前,突然有一陣清晰的念頭:
真想有一個自己的兒子!
過了一會兒,他來了電話,仍說可有可無的最後一天的話。說著,便說了那念頭。
“那值得我飛來一次!”
“不。”
不是不敢,是過去了。
感激那個清晨!抓住那個清晨!那是唯一有如此一個願望真實生起的時刻。誰也不為,隻是想有一個兒子。那個時刻過去了,走來,走去,還是一人。
在從湖北采訪歸來的火車上,又遇上一個隨著爸爸出門的兒子,七歲。美麗,會哭,兩項加起來,叫作“好一個水汪汪的兒子!”能吃,吃得多到叫人羨慕!以為那肚子是無底洞,等到突然一口也不肯吃,方知人家在家的媽媽不讓多吃確有道理。不僅不吃了,又發起燒了。火車坐席擠,硬臥車廂也擠,和人家兒子並排擠在一個寬不過五十公分的床上,頭挨頭,竟也都能單躺。燒著的兒子還能滔滔不絕地講話,講些童話故事。他講,我也講,以童話代藥。講新故事講到窮盡,翻出老的,講安徒生的“七色花”。他說知道,追問一下,又不知小姑娘怎樣得到了奇異的花,於是,倒補被狗吃掉麵包圈兒,又倒補提著麵包圈兒的細節,再倒補,東張西望……他才恍然大悟,哭的小孩子會遇上仙人!他已經忘記頭痛、肚子痛,童話的作用,也可抵阿斯匹林?故意再考考他那“七色花”,一一派了什麼用場,他不記得了。我也記不得!慶幸著,便倒回去想,自己小時候,常為這個故事深深遺憾。“假如我有幾個奇異的花瓣,一定寶貝著,一個也不用!”……不知人家七歲的兒子怎麼想?會不會小氣地守住?
索性放出采訪手段:
“假如你有七個花瓣,你要什麼?”
“我要一個醫院。”
“醫——院?!”
“我想去醫院看病。”
“好吧,一個醫院,然後呢?”
“要軍隊,還要真的槍。”
“軍隊、槍(已經是第二、第三了)然後呢?要好吃的?”
“不要,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吃。要睡覺的床,自己的床(四個),要十萬個媽媽(五個!),再要十萬個爸爸(六個),再一個張阿姨(七個!),再要電視,再要冰激淩,再要……”
已經九個了。
七個花瓣原來就是這樣撕完的!?
“你要什麼呢?”
那兒子問我。
“我?”我很節省、很精心地想,立刻想定。
“我要一個自己的房子。大房子!”
“還有呢?”
“我要一個兒子,一個好兒子。”
“什麼樣的兒子?”
“像你一樣好。”
“還要什麼呢?”
“什麼也不要了,其餘的都留著……”
我們都睡著了。
夜色中,出了火車站,兒子發著燒,仍然堅持背著自己的小書包,手握著爸爸的手,不聲不響地走路,然後,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