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回老家(1)(1 / 3)

張辛欣回老家

回老家

或許,是回鄉。

細細地思量起來,老家真是個奇怪的概念。父親的家,打底和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非得給自己後補上一個根兒,而且非把父親的出生地係在自己的腰眼上?

夠得上老家的老家,必定是農村。不論衣錦還鄉還是落魄歸裏,全是回到那老不改樣的村子去。若有誰說自己祖籍北京、上海或者紐約、連我也覺著不踏實,便一定追溯到這人的爺爺、或者爺爺的爺爺也是從土圪垃裏爬出來的才心滿意足。

說是老家,剩了一個叔,自然還有一個嬸兒,扯著一群接接連連隨意撒下的種,竟有七八個該我稱兄道弟,呼姐喚妹的鄉下孩子。早些年,叔有時來一趟,背一口袋紅棗和煎餅來,扛一包我們穿不下的舊衣裳走。每年秋天,寄來一個大小總一樣的包裹,裝二斤花生米。再後來,來人,來信,次次為錢,並且那款數也越來越大。人小,私下裏幫父親算計,想起父親講的笑話。他小時候農民都說:皇上日子好喲,天天喝香油!老家人怕是想,你們在京城吃皇糧,那日子跟喝香油也差不多。小心眼兒裏便不由嘀咕:連你們孩子娶媳婦、蓋房子也該我們管?這老家呀!給了錢,還添生分,一個覺得不少,一個嫌不多。再往後,房蓋上了,信漸稀了。聽說老家在變樣兒,自個兒能顧自個兒了,自個兒就顧自個兒了。到城裏也能隨便買到鮮花生,能存上一口袋花生米時,忽然發現,咦,花生米也不見寄來了。

就這遠遠、淡淡,又叫人有點怕沾的老家,人生使命似的,早晚必定得回一趟,於是十幾年前我從北大荒挪到湘南,從屯墾戊邊的兵團戰士變成正規軍的小當兵的時候,回過一趟老家。照風俗,提盒點心,拎兩瓶酒,除了叔和嬸子,啥人也不想拜見,啥地方也不想參觀,有什麼可看的呢!窮,還是窮。蹲了半個月,忍一忍廁所、用水的艱難,幹一幹農活兒——參加勞動,那時是自然,是必須,還必須是自願,心裏可真幹得煩!天天,頓頓,啃一啃白薯麵的煎餅。走人。

隻有父親才打心眼兒裏認定那是他的根兒。總不能回去看,於是總說,用嘴勾出一幅幅鄉間圖景,拿著對,對不上我也見著過一回的模樣。他說的,是再往前幾十年的事!

今年夏初,他總算回了老家。

半夜下車,依稀摸門前,拍門半晌,一個小夥子在裏麵睡朦朦地叫:“誰呀?誰?”估計是侄兒,父親更不解謎:“開門!開門!”裏麵遲遲捱捱、疑疑惑惑,又半晌,那侄兒突然大叫:“俺大爺!俺大爺回來了!”滿院子喊,忘了開門。拉開門拴,點上燈,比父親還見老的叔摸著父親的手哇哇哭。嬸子忙拉風箱,燒水,惦著做點啥吃的,卻還沒想出該做啥。發現小女兒鳳鸞遲遲不起來,叔叫:“鸞,大爺來了!”裏屋不吱聲,再叫,還不應,光聽吃吃笑。於是大家一齊叫:“出來,出來見見大爺。”連我父親也說:“出來,讓我看看你呀。”“不,俺醜。”第二天,父親到村裏轉,看溝,溝變小了,看井,水也不深了。年輕人笑嘻嘻地打量:“首長,打哪兒來的呀?”四五十歲的人隻管瞪眼瞧,一說姓名,個個叫,啊,是張家老二呀!不是在外邊做了大官兒嗎。趕集路上,遇上一個趕頭驢、扛把杈子的老漢兒,唯一的熟人!是跟他一塊從家跑出去當八路,又嫌苦跑回家的舊相識。去趕集,隻為找一碗酸辣湯。舊時,老農民在家生兒女的氣,一跺腳:“不過了,到集上吃肉去,吃光了這個家!”上了集,轉半天,一咬牙,再跺腳,喝一碗三個大子兒、洗麵筋的酸辣湯。父親小時候,向往酸辣湯。酸辣湯仍然在,七分錢一碗,轉半天,不能下決心嚐嚐。看四周塵土飛揚,看攤下邊的刷碗水是那麼一盆總不換的黃醬湯兒,又怕喝不下去人家說浪費影響不好。帶了個侄孫子,坐在長板凳上,左看右看碗口,想出個喝湯的法子。把嘴伸到碗中央,埋下頭,吸一口。“怎麼樣?是不是珍珠翡翠白玉湯?”聽故事的我緊追問。

“還跟從前一個樣,好喝!”

於是,我想回老家,去捉新生活。像趕集?心裏說自己。趕集十裏八裏,一趟集也趕不上一樣的貨。況且,父親比的是幾十年,我比十幾年。隻有一個願望最實在:也去喝一碗酸辣湯。

老家撿了個有點名氣的地方傍著——山東臨城車站往東不遠的一個村子。聽者每每趕緊捧場:嗬,梁山泊,一百單八將!嗬,鐵道遊擊隊,劉洪飛車搞機槍!

梁山泊還離著百八十裏。

村東四十裏,有座“抱犢崗”,六十年前,土匪就從那山上下來,劫持了中外旅客百餘人上山當“肉票”,一時震動中外。那拘犢崗很有些險,傳說牲口上不去,上山開地的農民,需把小牛犢抱上山,養大了再來耕地,山頭由此得名。而那夥劫車的土匪,不是傳說,的確來曆更妙。匪首本是當地富戶,土匪時稱借糧軟取,官家常以剿匪強奪。合家商議,左右為難,不如舉家落草,反倒痛快,議而未決,自家後院突然起火,是少年氣盛的小兒破釜沉舟,斷了家人猶豫回頭的後路。於是,合家上山。是謂“官逼富人反”。我從書本裏挖出這段,做了一部小說的底,因為這劫車案竟惹出跟鬧匪完全無關的一段新奇案,自然是編的。不過,單拿出這段真的來問人,竟是偏題,一問一個準兒,個個不知道,聽得犯傻,出神兒。

說匪,不愧,看我們山東人的膽兒!

村北十裏,又有一座山,叫“孤兒”。替老家人勾出另一種風情、另一種願望、另一種性格。孤山上有白、紅、綠之色的岩石,歌謠和傳說皆由此出。歌謠四句:

孤山孤山三道箍,不出娘娘出都督;

念歌謠的老人說到這兒,必定要停下來,補上一段傳說:話說來了個南蠻子,眼氣這裏能出大官兒,出皇後,要破掉俺們的好風水。他走到一塊倭瓜地,指著一個瓜,跟種瓜老漢說:讓它長夠一百天,你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到了日子,南蠻子來取瓜,抱到孤山前,朝山上一扔,一時間電閃雷鳴,山崩地裂,破了風水,可又沒有破盡。原來,算錯了日子,瓜隻長了九十九天就摘下來了。”於是,緊接著的後兩句歌謠是:

娘娘都督都沒出,出了一窩箍漏鍋。

聽了,糊裏糊塗地,人就咯咯笑,笑那合轍押韻咕嚕咕嚕的尾音。笑著問:什麼叫“箍漏鍋?”

原來那“箍,是鋦的意思,鋦盆、鋦碗、鋦大缸。挑著挑子的手藝人挨村轉,喊:“箍漏鍋,箍漏鍋。”喊著喊著,就成了個“咕嚕咕,咕嚕咕”的調兒。最早確是鋦破鐵鍋,鋦好了,抹點石灰接著使。鄉下人喜愛銅鋦子那金顏色。白磁碗加幾個銅鋦子,金晃晃,破了一回,反倒添了財氣。手藝巧的,能將個破碗鋦得比新的還好看。到後來,竟成了風氣,專有村裏的富人買了值錢的花瓶、大碗,敲碎了,再鋦一溜溜金燦燦的小鋦子,供著顯擺。幹這行能來倆錢兒,於是,出了許多,比作一窩、一窩。也許,農民打心眼裏根本沒敢想象家鄉能出戴鳳冠霞披的女子或者省委書記以上的幹部什麼的。不過非把點子並不指望的指望記恨在山東人特別不喜歡的南方人身上,落一個心理平衡?也許,能當一個箍漏鍋那樣串四鄉,不種地,吃“商品糧”,不斷見現錢的手藝人,才是老家祖輩農民最高的、最現實的理想境界。有女兒,爭著嫁“箍漏鍋”呢!

確實埋葬過一位娘娘。權妃,陪伴著大明永樂皇帝遊江南,水土不適,病死在這裏了。是高麗人。從孤山往東南望,守著座寶頂那村,就是娘娘墳;偏西,還有個城台,那是當年的一個國,薛國皇帝的宮禁所在。現在,也是個小村子,不慚大名:薛國台。

在山上放羊,我們村的孩子常和孤山的孩子對罵。

我們村的孩子就不住氣地喊:箍漏鍋,箍漏鍋,箍—漏—鍋!

孤山的孩子呢,朝山下這邊望望,便喊;禿子,禿子,不長毛!

猜,準是我們村的地種得賴,不長什麼莊稼,好像個不長頭發的人。

對罵是父親小時候的事。沒準兒父親的父親小時候也這麼玩。

到了十幾年前我回老家,離臨城車站八裏地的村子,還沒使上電!天入黑,人們看不見地就收鋤回家,摸黑吃口幹煎餅,喝口涼水,早早躺在床上犯呆。有一晚,我聽見使幹電池的有線廣播講,就在山東,一個農民科學種花生,每畝地打千斤以上。我爬起來喊:

“叔,你聽,花生能長千斤!”

“信那!”叔在黑處淡淡地應。

“科學呀!”

“啥也不行。”

我又倒下睡。

村子裏靜靜的,像沒有人氣。那年月,似乎小夥子們夜晚不喝酒,也不打牌,姑娘媳婦也不串門兒,不納鞋底。仿佛連黑暗中才更火熱的放縱也沒有。黑天是一片暗灰色。村子裏是黑黑的影子。也許黑暗中有人?但留給我的,的確是這樣一個記憶。

雖然有個抱犢崗,雖然有座孤山,老家地不險。站在平地上看,四處是幾座心平氣和的小山。山是黃色的,是青灰色的,是砂和石。有片片點點的深綠,那是封山育林的成果,顯著說不出的艱難。天是藍的,高的,悠悠遠遠,沒有什麼能擋住視線。也許,因為我兩次回老家都是秋天。

緩緩的山與山之間有一棵孤零零的樹。依然。

站在坡上看,一叢叢密集的灰色屋頂和一塊塊紅、黃、綠的田,那是一處處村落跟分到各家種的五花八門的地,上次來,全都種白薯。

我最要命的問題是不記路,不辨東南西北,可又素來不為這個短處所困擾,相信路在鼻子底下——問唄。走完令人驚喜的新馬路和新樓們,就碰上分成三股的土路,老天爺恰好準備著一個矮墩墩的半大孩子站在那兒,推著輛加重車,車上馱著沉甸甸的口袋。一問,還正是我們那村的,要回去呢!跟上走,聊著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