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沉,馱的是什麼東西呀?”
“豆子。”
“這麼多豆子做什麼用?”
“磨豆腐。”
“這麼說,你家是在村裏做豆腐,賣豆腐的啦?”
“是咧。”
我看重他言語和個頭兒相般配的老成。不過他卻不知我叔這個我。趕緊拿出叔的幾個兒子來問,一問搖頭,再問,還搖頭。遠遠,見了村,客客氣氣,我請他先頭騎上走,好再問別人。他疑疑惑惑看看我,跨上車去,夠不上座子,腿騎在車大梁上,盡心竭力的馱著那百十斤的豆子,往前去。迎麵來了幾個半大孩子,衝他喊:“嘿,你弟跟人打架,哭著咧。”
“在哪兒?”他從車上掉下來。
“地裏。”人家指。
我站下,看他會打架不會。他往那地裏看了看,突然,扯開嗓子大吼:“蛋兒——你候著!”遠遠地有個孩兒,地老鼠似地順著水渠逃竄。於是,這男孩又把腿跨在車大梁上,盡心竭力馱著豆子。
孩子們都伸著脖兒站在那兒,還等著看陣呢。我打聽叔的孩子,問誰,誰都不知道!突然想起來:“這村中間有一條大溝嗎?”
“那是後村!”
怪我自個兒,我早忘了這本是同名的前後兩村!我不指望能認得老家。何況,遠遠看,後邊的村子也扯了電線!添了那麼多新房。
村邊有條河,深深淺淺,沿河尋橋,卻沒有。脫鞋過河,穿鞋仍是問路。不問孩子,專問老人。不遠那家門口有個老漢,在擺弄秫結。大聲問路,他緊忙著慢慢起身,弓著腰,手搭在耳背上,湊過來聽。好容易,許是聽明白了,伸出個幹薑似的手指,點點這兒,指指那兒。你必須很有禮貌地趕緊點頭,道謝,不管心裏有多麼糊塗,乖乖照著走。一拐彎兒,學精了,改問兩個曬糧食的中年婦女。
人家扭過身,仰著臉,不答話,先問:
“大閨女,打哪兒來呀?”
“北京。”
“!打北京那老遠的到這兒來!”
看個稀罕。
再問,兩人兩手爭著指一處:“那不!”
溝對麵陰陰涼涼的大樹底下,有群花花綠綠的小媳婦兒,扯著、抱著一堆更花花綠綠的小孩子。越走近,越叫人發。
花綠叢中有人叫:“是我姐來了吧?”
挨個尋著看,認出我們張家的人來。五丫頭鳳巧,還是小時候眉目清秀的樣兒,身子變寬子,懷裏抱著個胖孩子。見過世麵地從人群裏抽出身,“走,家去。”想起來,她嫁人了,丈夫在海島上當排長,如今她也算個閑閑在在的小官太太呢。
一錯眼,進一條短短的小巷。巷頭是一座新房,圈在院裏,比牆高好多,看得出那平頂的新式樣。巷中又是一座新房,還沒壘完院牆。二步便差不多抵到盡頭,盡頭是一麵土牆,中間有兩扇緊閉的舊木門,往左邊一扭臉,是個門。撞到鼻子上,不認得也認得了。
嬸子在門洞裏的灶前拉風箱。
“娘,看誰來了?”
嬸子扭過臉,背著院子裏的光。
我站在門口,背著巷子裏的光。
嬸子站起來,拉拉我的手,端詳一會兒,便說:
“我兒,咋長得這麼賴啦!”
賴是方言,就是瘦。
“老了,嬸兒。”
“!”
一個細溜溜兒的小青年正推著車往外走,倆人都發怔,是小弟延偉,可誰也不敢認誰。我上次來,他還小得說不出個整話呢。
“幹什麼去?”
“姐,我去廠裏上班。”他怕生,紅著臉笑。
“不是說你們廠停產大半年了嗎?”我聽爸說過。
“又開工了,姐。”
“那半年你幹什麼來著?呆著?”我成心逗他。爸來家時,他正在幹公路上查機動車執照的差事。一幫人,一大早就等著罰司機的錢。
“斷路去啦。”嬸子實心,替他說,“咱家不讓他幹那行子,那成個啥?不是把左右的鄉親都得罪下啦!”
他光笑。
從院裏另一灶屋裏鑽出一個年輕女子,膝下擁著一對小兒女,脆生生地叫:“是我姐來了吧?剛到家呀?”二弟延平的媳婦。
“延平呢?”
“上集上去賣鮮花生兒去了。姐,屋裏坐,怎麼事先也不寫個信來,好去車站接你呀!壯壯,叫大姑。”
那個一點兒也不壯的小兒子,臉口頓時皺起點怕見人的苦紋紋兒,直縮到他娘的腿縫縫裏。
“靜靜,叫大姑。”
五六歲的女兒立刻仰起臉大聲叫,“大姑!”
我們張家女孩子都比男孩子能說會道,連我們叔家娶來的媳婦和兒媳婦的女兒也不例外。奇不奇!
嬸子忙不迭進正屋去洗杯子,又從裏屋什麼地方,翻出個紙包包,打開來,嘩嘩地往杯子裏倒,白生生的,是糖。衝上水,端到眼前。糖水立刻招來蒼蠅,大膽點兒的蠅子鑽到杯子裏邊去舔舔嚐嚐。我趕快把糖水一口喝下去,不讓蒼蠅沾便宜。嬸子緊的又拿起白糖包往杯子裏下。不好直說,隻說我不愛吃糖。差不多情懇辭切地央告了,嬸子審視我的臉,不知是怕我在替她節省,還是盼我這瘦兮兮地賴樣兒快快補起來。“少擱點兒,啊?”說著,又下了小半杯白生生的糖。或許,在嬸子眼裏,不論眼下糖已經怎樣地遍地都是,不論它會落到什麼價兒,不論別的東西怎麼新奇,怎麼可口,怎麼貴重,怎麼大張旗鼓地做些個益壽延年的廣告,糖,永遠是靠得住,老牌子的好東西。
張羅完喝水,就張羅叫你洗臉,這是待城裏客添的項目。第三件事兒,必定該是吃飯,不論是個啥時候,上午還是半夜。
菜譜呢:土豆炒肉絲,肉絲炒韭菜,青椒炒肉絲。
自家院裏添了一口井。用塊磨石蓋住井口,豎著紅色的小鐵筒,是個壓水機。添上幾瓢水,壓一壓,嘴兒裏就源源不斷地吐水,清清亮亮。這也是新鮮。
“什麼時候添了井?”
“二年了。”
“井深嗎?”
“不深,五六尺吧。”
“嘿,原先怎麼就沒想起挖個井呢?”
“人也是,越能,越能唄。”
“家家有嗎?”
“差不離兒。”
也不知是誰最先想起在院子裏挖一挖?
腳下五六尺是清水。
一直是到大溝對麵去挑水。天下雨的時候小腳女人們穿著木頭刻的小鞋,頂多從屋走到院兒,抱一捆濕柴,再從院兒走到灶房,守著。木頭小鞋跟小腳都走不到溝對麵。要等下地的男人回來去挑水才能做飯。女孩兒家不纏足了,穿上橡膠雨鞋了,要挑水,還是要走到大溝對麵!
“這井原先是那個地瓜窖,你那年來家咱挖的,你手上不是還打了兩個泡!”
一隻燕子飛進屋裏。在正對門口的梁上,有一個燕窩。小燕子從空中突然紮下來,一低頭,過了門楣,立刻向上滑翔,帶出條優美,急速的弧線;那燕剛要進窩,另一隻燕又從梁上滑下來,交錯著,掠過門楣。燕兒飛過西邊柴屋頂,射入空中,不見了。
仰著臉,瞧一會兒,漸漸覺得心中有一絲驚奇。印象中那個擠巴巴,鬧哄哄,嘈雜雜的老家院子,怎麼這樣清靜了?
一聊,一算,雖是二弟娶媳婦進家,大哥卻自己蓋了房,闔家五口搬出去了,叔的三個女兒出嫁了,兩個嫁在外村,叔和老六鳳鸞天天去石灰窯上幹活,小兒子延偉早當了工人師傅,住廠裏。
那擠、那鬧、那嘈雜,不過就是一大群孩子!高高矮矮個兒挨個兒,加上個蹭著人腿的小小子兒。
叔所有的孩子,我最喜歡鳳姐。脆脆的言語,咯咯地笑。她是老二,前些年,大哥征兵走了,弟妹都小,全靠她和叔在地裏幹活,什麼都能幹。說起來,她真是這家裏的功臣,可是真倒黴,全家孩子個個上到初中,就她沒念過幾天書。但不管累成什麼樣兒,總是那麼一幅圓鼻子、圓眼、圓圓臉,胖乎乎,紅乎乎的快活樣兒!
想著了,便追著正忙活做飯的嬸子問鳳姐。
“咱鳳姐更胖了。”鳳巧搶著說。
“胖得要命?”
“要命!”鳳巧摟著兒子笑。
“她丈夫景全對她好嗎?”
“可是好!部隊下來,當個果園場長呢。”
“什麼都好,就是生了倆閨女,沒個兒!”嬸子說。
“那不也夠了嗎?”
“哪行。咱農村風俗不好,沒兒不行。”
“敢再生一個?”
“生不了啦,叫結紮了。”
“那麼厲害的嘴,她就乖乖兒去了?”
“人家上房扒房頂了。你姐夫是黨員,那還不乖乖的。”
“這可太徹底了。”
“可不,管得嚴咧,咱們四丫頭鳳英第三胎生了男孩,叫人罰了一千塊錢去。還是咱延平的壯壯便宜,才罰七八十塊。”
“一千塊!拿得出來嗎?”
“拿不出來也得拿呀,咱們家也幫著湊點。那幫‘計劃生育’,跑到家裏來,你要是交不出錢,就把桌子、條案、門什麼行子都扛跑了,去折價。政府也不是知道不知道老百姓這些事兒呀?”
嬸子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拿個小鏟往灶裏送煤末。我蹲在一邊,看那火。
“有扔女孩的嗎?”
“可不有唄。”
我好喜歡嬸說話的這股勁兒。大概凡是觸到這邊沾著國策之類,那邊沾著人情的事兒,她就愛用輕聲輕氣,小心翼翼,慢慢出口的腔調,尾音還帶著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