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回老家(1)(3 / 3)

也不知道我那胖乎乎、笑嘻嘻、沒有兒的鳳姐,如今還笑不笑?

叔來了。

邊支車邊說:“咋長得這麼賴啊,穿的也怪寒磣,你那半長的褲子,叫咱鄉裏人看著,以為是布不夠呢。”

說著,又推起車走。

“忙啥?”

“趕集去。”

我想起我的秘密——酸辣湯。

村邊有人蓋房,村中間也有人蓋房。村邊起了一溜溜老式樣的新農舍,村中間藏著十幾座豎起不久的平頂房。外路來的明白人一看就明白,蓋平頂房的更富有本事,用鋼筋、水泥,全是議價貨,議價比平價貴著十倍,有錢還得有大門路。老式樣的新農舍也不含糊,青磚到頂,頂鋪全瓦。這地方石頭不如磚價兒,磚又不如瓦價兒。隻有這地方的人才明白,全磚全瓦是白薯煎餅換了白麵煎餅,是這二年的事。隻有這地方的人才明白,整天吃白麵做的煎餅,那,二年前,敢想?!

隻有這地方的人才著煎餅那東西好吃。

墊三塊小瓦片,在地上支一個大大、扁扁的鏊子,鏊子下邊是一堆黃澄澄的燒火的麥秸,鏊子上邊薄薄、勻勻地攤一層白白的麵糊糊,剩了一圈黑黑的鏊子邊。做煎餅的婦女蹲在鏊子前,在輕煙中,眯著眼,兩手忙活,一會兒,手邊的秫秸蓋簾上就摞起高高一摞煎餅。做一回,吃上三五天。吃的時候,拿一張,疊了又疊,用筷子一順,一折,夾上菜,厚厚的,一口得咬十幾層!剛做的煎餅脆,放上半天回了軟,擱上一兩天,吃著就拉嗓兒!然而這地方的人隻是認煎餅。誇媳婦的能幹,那準是說煎餅攤得薄又勻;傷了和氣,結上夥去砸人家,進門先奔鏊子去,那就是要人命呢!吃上麥子煎餅,就代表著富裕。活到七老八十,耳聾眼花,指指僅剩的兩顆牙,說:行,還能吃煎餅呢。

爸小時候,見教書先生吃飯,頓頓炒個雞蛋辣椒卷在煎餅裏,便立了大誌;我長大也要當教書先生!

還是沒有電!

去年就架了杆子,扯了線,家家戶戶花二十多塊錢裝個電表,房梁上懸著個電燈泡。總共亮過一個月。村裏的磨麵機,轟轟轉了幾天,停了,成了擺設,家家戶戶,一月半月的,扛上糧食去外村磨麵。

什麼原因,問家裏人,各有各說法。問叔,叔說:電費太貴,七八毛錢一度,不使了。問嬸,嬸子說:誰知道呢,說是收的電費都叫電工貪汙了,人家電業局就不給電啦。問二弟,二弟說:不知咋回事兒,管它呢。問小弟,小弟說:村裏有兩個電工,一個公社的,一個大隊的,大隊上的壞,管著事兒,公社的告他狀,但不管事兒。父親來家時,專門到公社問過電的事。公社書記請吃飯的時候,在席間爽快地說:這個問題很快就可以得到解決。吃飽了,回到家,傳遞公社書記的話。家裏老小個個撇嘴笑:那是怕您,糊弄您。父親又聽誰說,可能是包產到戶時,集體財產的責任不明確。各人的說法似乎相去不遠。

他走了。我來了。家家戶戶,照樣扛上糧食去外村磨麵。有一天那磨麵機也叫人當廢鐵賣了,賣了二十來塊錢。

村裏也有那麼幾家,晚上亮著電燈,那幾戶人家,自己從前村扯了一股線。

心裏掂量掂量咱家的份兒,問準離我叔家最近的有電燈的是哪一家,便有了個不惹大事,隻管解決自家亮的主意。去跟嬸子說。

“咱們跟那家關係怎麼樣?”

“挺好。”

“咱們去跟那家商量商量,接根線過來吧。”

“那能管?”

“管,我會弄。”

“會呀?!”

“會。拉上十幾米線就有電了。”

嬸子把我佩服得不得了,暈暈乎乎:“那跟你叔說說。”

叔下了工,忙不迭跟他說。

“不管。”不管就是不行,可是比普通話不行有份量似的。

“這事不難。”

“咱農村的事複雜。”

“您擔心那家計較?咱家不是有電表嗎?每月算下來,把錢交給他家就是了。我這就上臨城買線去。”

“不管。”

叔臉上刻著他肚裏恪守的法。

我覺得,有些不一定那麼複雜的事,被人們自個兒看得複雜,於是也說弄得複雜了。

心裏又有了一個惹事卻惹不大的主意。去公社,找書記,問清楚這電的問題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解決。許他糊弄我爸,我也就有可能糊弄、糊弄他。

打聽好,二弟不出門,跟他借了自行車。瞧他給我推車時一手扶著車座上下打量車子的樣兒,好像借給我一頭毛色多麼純正的驢使。

從來沒騎過這麼難對付的車!座子硌人生疼,蹬得吃力不說,還是倒輪閘,稍不留神,腳一停、一倒,輪子拐到溝裏,立刻摔下來,應該對這土路感恩戴德!隻有幾段路麵上有拖拉機、大車壓的轍,隻要能始終保持沿著溝脊背騎,把不閃,不猶豫,掉下來的可能性就不大。

真弄不明白,那會兒的鐵道遊擊隊是騎這種新式的平車,還是臨城小鋪焊的、幾根鐵棍和管子的力車;也許,騎日本鬼子的富士車?

據說,這地方最早備有自行車的,是德國神父。那時,這裏是德國人的地盤,差不多村村全有天主教堂,洋神父下來辦公,做禮拜啦、收租啦,不知哪一天,便引出這麼個兩個輪子愣不倒的洋玩藝。

鄉裏人見著稀罕得了不得,那心裏指不定怎麼驚歎又怎麼看不慣。於是,都由孩子們嘴裏唱出個順口溜:

“小洋驢子不吃草,馱著王八到處跑!”

神父矢誌守貞,不娶,於是也當不了王八,可能根本就沒聽懂,光見孩子們鈴兒似地唱呀唱,等到車多了,孩子們也唱成了習慣,遠遠見了車來,便湊成一堆,迎著車唱。大人跳下車,揚起手:“去!小兔嵬子!”孩子們飛快逃散。等人上了車,遠遠地,又朝人家後影唱:“小洋驢子不吃草,馱著王八到處跑!”

自行車和電,是農村現代文明的最初樣本。

據說,村裏人見著電,是更晚的事,頭一個帶來電的,是從國民黨軍隊裏開小差的兵。他帶回來個手電棒。滿村的孩子追著看,都伸出手摸一摸,大概也曾摸過手電棒裏射出的光柱。那兵還把“電”給倒出來,請大家參觀。當時的小孩兒,現在的老人,都還清楚地記得,那電池是大無畏牌的。後來,村裏也開始有了手電棒,手電棒不亮時,就找那兵,那兵把電珠取出來,在自己個兒鞋底上磨磨,按上去,亮了。再不亮的時候,還去找那兵,他再把電珠取出來,用指頭彈彈,按上去,十有八九,手電棒又亮了。

好長一段時間,那開小差回來的兵,被村裏人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公社大院裏清清靜靜。一問,書記不在。說是去檢查小煤窯的工作;鄉長也不在,說是去搞山林承包。留著一個秘書,年輕人,十分聰明的樣兒。一問村裏電的事兒,他也知道,說出來的,和叔、嬸子他們,又是一個相去不遠但角度不同的調兒:“這個電工正考慮撤換,主要問題是,你們那個大隊黨的組織有點渙散。”

如果我上來就見他,一定對這簡潔有力的答覆深信不疑,老老實實回家等來電。這時,我突然變得無比聰明,想政社分家了,如果大隊不管事,鄉黨委想越過大隊去撤一個小小的電工,怕還夠不著呢。

“!你穿這個就上公社啦?!”

“啊!”

試了鳳鸞的褲子,肥,又試鳳巧的。

叔家的女孩兒們把所有的新衣裳都搭在屋裏的鐵絲上。家裏沒大櫃,有櫃也不成,鬧耗子。耗子精,可還沒學會走鋼絲。

穿了鳳巧的褲子,也肥,腰裏用根小繩兒係住,走出屋。叔很滿意:“這才好,穿那半長褲露截腿,像討飯的。”

我笑。我那褲子的式樣去年在京城還罕見,今年已興得敗了勢。怕還是覺得肉不中露吧?

果然,嬸子說:“前兒,遠道來了個記者,穿個短褲頭在村裏跑,叫咱農村人笑話,跟光著屁股似的,都說他是個傻子。”

“你們這兒現在時興什麼褲?”

“喇叭褲。”鳳鸞好得意,“我有一條,姐,你還試試不?”

“那,有沒有穿牛仔褲的?”

“啥!”

“瘦瘦,厚布,跟工廠裏發的那種……”

“緊包屁股的那種不是?屁股上還一邊紮一個花道兒兜。見過,那誰家有個在城裏念書的學生,回來穿了一條,叫他娘拿著擀麵杖攆得滿院子跑!”

幸虧!

那年來,我洗了條褲子晾在當院,不經意,見大嫂和鳳姐正扯著半幹的褲子細細研究:“怪不得好看,人家那襠是這樣裁的……”那是一條城裏哪兒都有賣的,人人都穿的藍的確良褲。

“唉,說正派呀,還是過去那教書先生穿的派立司大褂兒正派。”嬸子咂嘴。

“那麼,西服呢?”我詭詭地笑,“更氣派吧?可這兒見過西服嗎?”

“,西服!日本人的時候就興過,翻譯官兒穿,跑炮樓的漢奸穿,警察下了班穿。斜紋布的。還的挺燒包的,白西服,黑領帶兒……”

我把那半長的褲子洗了,晾在院子裏。留意了一個,鳳鸞、鳳巧誰也不來琢磨琢磨那更短的襠和褲腿邊帶鐵環的帶子。小孩鑽來鑽去……

天黑了,自然還是沒有電。點上煤油燈,和叔嬸一家聊天。煤油燈早搞了玻璃罩,說是省油,又已下了燈瓦兒——那個滿是窟窿眼,充氧助烯的小蓋兒,自然火就小,更省油。這晚,點起兩盞摘了罩,下了瓦兒,卻升了撚兒的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