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回老家(2)(1 / 3)

叔理所當然地占據堂屋方桌邊一張舊太師椅,心滿意足地吸著很不夠勁的過濾嘴香煙。侄女孝敬的,吸的是“意義”。嬸子和弟、妹、嫂、侄們都坐小凳,呼啦啦在地上擠一片。我不知不覺就被讓在方桌這邊太師椅上,兩手放在扶手上,比起把一支腳收在椅子上的叔來,更像那麼回事,聊的呢,也是發家致富一類的大事。

“你看咱家現在怎麼樣了?”叔問。這是句打頭的話。隻要一靜下來,叔便不緊不慢、不顯山不露水地問一遍。

“好多啦。”我便大大咧咧、著著實實地應一回。

我簡直說不出這裏有多麼大的變化!

上次回老家,最別扭的是,叔他們一會兒跟我算,石頭得多少錢一方,磚得多少一塊,一會兒,當著我的麵說,房後那片牆上早起又掉了一塊……那話音兒是說給我:叫你爸多寄錢,沒他,我們一點轍沒有。頂怕和叔嬸坐下來,談物、談錢、談過日子,摳摳縮縮,將自留地一把蔥,院子裏那兩棵永遠不成材的棗樹和剛喂了一個月的豬,統統算成錢。叫人聽著愁得心緊,又一點點也聽不出個活路來。不說這個,又說啥?這回,叔的話變了味兒,慢悠悠,很有種暗藏的自得和心氣兒。

“咱家在村裏算怎麼樣呢?”

“中溜兒吧。”

“前邊那家有四頭驢,搞運輸的,還有人家承包拖拉機的,萬元戶呢……”這個算,那個數,數出好些我不知道的人家。“就瞧人家那房蓋的!”

“真是,我看咱們這石頭壘的五間房,早幾年,還是很叫眼紅吧,現在,很趕不上人家了。

“你還看的是外邊,人家能折騰的,家裏的東西也比咱們稱!”

“都稱什麼?”

爭著數。叫城裏人聽來,不過還是大櫥、小櫥、寫字台、電風扇、電視機。

“最稱的,人家趙廣玉家,稱三台電視機!”

“沒電,他稱一百台也白搭呀。”

“他可有電,那人!”

“他是幹什麼的?跑買賣的?”

“比跑買賣的可強。”二弟說,“人家不用跑,坐著都來錢兒。人家那路子廣喲,你這地方說要煤,他就給你拉來煤;那地方說要啥,他又給整來啥。人家還不白送他電視!前兒,我聽人說他們聯合整個什麼行子,和他弟沒動窩兒就分一兩千!”

“!”

“他憑什麼呢?”我追著問。

“五八年的兵,原先一直是咱們大隊的支書,見識廣,認得人也多,可是能!文化大革命那陣子咱省鬧‘大聯合’、‘反倒底’,他是咱這一片的勤務員兒。”大嫂個奇高,聲不高。高中畢業生呢,現在隻管帶孩子種地。

“趙廣玉那人才精!這二年一分地,不當支書了,人家幹工業了,是你小弟那個染料廠的廠長。”嬸咂咂嘴。

“啥廠長?”二弟不耐煩地糾正他媽,“叫啥企業公司經理。”

“嘿,什麼時候我上他家看看去!”

“幹啥?”

“看看他那三台電視機。”

“不去。”叔淡淡地說。許是怕我登人家的門,掉自家的價。

我不死心。

“那,他,叫什麼來著?”

“趙廣玉。”

“趙廣玉長個什麼樣兒?”沒準兒什麼時候能在路上見著他,可以聊一聊。

“胖的眼都眯縫了,像個官兒樣兒。”二弟說。

“大小是個官兒,有權就有辦法。農村的事,複雜……”自然是叔說。

“說起來,我記得叔您還當過官兒呢,您不是當過高級社社長嗎?”

“那時候哪像現在當這隊幹部的!咱當啥也不會多吃多占。”

“咱還往外積極拿呢!社裏缺什麼,你叔就讓上咱家來拿,咱就趕緊給貢獻,可不敢拖後腿。”

“後來怎麼不幹了呢?”

“五八年不是大煉鋼鐵嗎?抽村幹部去支援重工業,咱帶隊去。後來鬧災荒年,家裏捎信來,一家大小餓得快死了,咱就回家了。那鋼還真煉了不少,樹砍了多了去啦,說起煉鋼,咱那時還算個主要技術呢。”

細聽,叔和嬸都有些個半文不白的新詞兒。

“那鋼呢?”

“嘿!那鋼……”

“噯,叔,我發覺您還很是個巧人呢。我記得後邊那山上的樹,不都是你後來領著幾個人封山育林才裁起來,那禿石頭山,栽了也活,您幹啥會啥呀!”

“,你叔還在地裏栽了好些桑樹呢,前些年不是發動社員養蠶嗎?這一分地,人家把桑樹都鋸了拉回家去啦。”

“那山上的樹呢?”

“叫人偷去了不少。”叔說得極淡,沒一點兒心疼的意思。

“我說叔,您幹嗎不也去承包個拖拉機什麼的,跑運輸才來錢兒呢!”

“你說的!運啥?那也得有門路,費勁著呢!”二弟訕笑。

“農村的事兒,複雜。”

“……那,仍舊窮的人家有沒有?”

“有,不多。比二年前都好多了。”

“我看現在最窮的,就屬咱們後邊這家了。”

“就這巷子到頭,土牆,木門一天到晚緊閉的那家。”

“你說這家是怎麼整的?我嫁過來的時候,這家還旺著呢,一大家子人。不像現在這樣剩了爺倆光棍兒。”嬸子說,“他們奶奶在的時候會下神兒,一會兒,說什麼神附體,爺爺,兒子都忙著下跪磕頭。有回,咱家正吃飯呢,他們家跑過來說,咱公公,你爺爺托話來了。你奶奶趕緊領著我們一家去給那奶奶磕頭,說是你爺爺在那邊缺錢花,趕緊去墳上燒些紙錢兒。”

“悶得慌,瞎折騰唄。”我樂起來。

“別說,還有點靈泥!原先前邊那家姑娘,這人現在已不在了,有二年,瘋瘋顛顛滿村跑,擱現在,你們年輕人兒還不說是啥‘神經病’。那會兒後邊奶奶說是狐狸精沾上她啦,有一晚兒就做法來了,我親眼見的,叫姑娘坐一邊,弄個大盆兒扣個小盆兒,燒著張黃裱紙扣在小盆兒裏,那盆兒咕嚕咕嚕地叫,後邊奶奶用個桃樹條子打那個小盆兒,一邊打,一邊念叨……”

“後來呢?”

“後來,前邊的那姑娘病就好了。”

嗬!小輩們都在油燈下愕然,驚歎了一會兒。叔不為所動。

“那家人不成。不會幹點有出息的正經事兒。他們爺爺,一輩子就幫人辦紅白喜事,紅喜事上去做個飯,白喜事上去扶孝子,那是頂下賤的事啦。兒子也不行。生兩個兒,一個是瞎子;一個呢,成天扛個鋤,去村邊上蹲著,誰要工,就跟著去打短兒。後邊奶奶借神借鬼,連自個兒家也沒整發了,那家姑娘也不成,嫁出去,不會生……”

我記起來,爸講過這家的姑娘。出嫁以後,總也不生,婆家人不喜歡她,總打她。有時候,回家來,坐在我家門坎上,瞧著院子裏跑來跑去的一窩孩子,羨慕呢,說:我哪怕能生個刷鍋炊帚那麼大點兒的孩兒也好啊。婆家、娘家合著給她灌偏方,年輕輕的一口牙全掉了……

“後來,瞎兒子還娶了個傻媳婦B”嬸子又說,“傻媳婦啥都不會做,成天呆著,瞎子就打她,有一天給打跑了。娘家來了一大幫子人,說是給姑娘出氣,把這家給砸了。滿世界嚷嚷,多麼好一個閨女,叫瞎子打了。,那憨樣兒!娘家人嫁她的時候,就沒跟人家說明是傻……”

“現在呢?”

“剩了一個八十歲的老爺爺,一個六十歲的瞎兒。虧得製度啦,五保戶呢。”

“!這還真有個命吧?”家裏的孩子們也歎。

“是人不強。”叔搖頭,“你爺爺那輩是逃荒到這村,租人家地種,住窯,臨到解放不是也置了三十來畝地、一頭牛、一頭驢嗎?”

“……咱是投奔頭一個奶奶的娘家,汪家來的,是吧?”“咱爺爺在這村裏算數得著的吧?”“咱爺爺死得早,都說咱奶奶是大功臣呢?”“說咱家買這個房基地的時候,原本有三棵棗樹,有一棵結棗特多,倆石榴樹,一棵甜,一棵酸;買下的時候,看著院裏還帶樹,一家大小都歡喜的了不得。過了些日子,那棵甜石榴樹和那結棗多的樹,慢慢都枯死了。是原先那家女人見敗了家賣了房心裏難過,燒鍋開水,把那好樹都澆死啦,是吧?……”

叔的孩子爭著對“家史”,我隻能瞪眼兒聽。

“我爹,我娘,那是本份!”叔來了神兒,“不像趙廣玉家。從上輩,他家就怪精、怪能,趙廣玉的爹啥沒幹過!販私鹽,販糧食,倒騰牲口……”

“怎麼個弄法呢?”我大有興趣。

“比方說販鹽,這邊鹽貴,去遠地方馱來賣,一斤能賺一毛來錢。那時道上有土匪,販鹽的人都拿著棍子,腰裏別著菜刀。你爺爺也販過,遇上回土匪,再不幹了。販糧食那又有學問。講究摻砂子。玉米要摻北邊青山頭的黃砂,高粱摻粉紅石頭,西邊地裏有,磨碎了摻,綠豆摻孤山的綠石頭。摻到兩隻手伸到糧食裏,一掏,拿出來,看進指甲蓋裏的小砂粒不全滿,就合適了,太多了能看出來,少了不賺。小時候,我見家裏大人摻過。”

我樂了:“這麼說咱家也是什麼都幹呀!”

“那,也不是都幹。日本人來的時候,咱們遊擊隊封鎖城裏的鬼子,不讓老百姓進城賣糧。有那個別的奸商哇,想賺錢,就鑽高粱地,偷著去,遊擊隊呢,就拿槍打。打死了,拖到大道上,把糧食往死人身上倒;後邊來的老百姓一看,,都不敢了。趙廣玉的爹也販過這糧,差點叫遊擊隊一槍崩了,他精,槍一響,扔下糧食回頭就跑了!”

“槍斃”了趙家一回,大家都挺樂。

“那倒騰牲口又是怎麼回事呢?”

“快耕地的時候,你爺爺到牲口市上一下子買三頭牛回來,趕緊把地耕完,再牽到牲口市去賣。正用牲口呢,牲口就要長價啦。事先呢,那三頭牲口也不用都交齊錢,一個交上幾十塊定錢壓在那兒,賣了錢再給齊人家,就這麼,地也耕了,錢也賺了!”

“我爺爺行呀!”“真夠棒的,我爺爺!”

“我爺爺……”“我爺爺……”小小孩兒也跟著學。

“那是你老爺爺!”

“我爹行,到牲口市上看見個驢,手一指:這是個孤驢。”

“什麼叫孤驢?”

“不會下駒兒的驢唄。人家承認了:是個孤驢,賤賣。你爺爺就敢買回來,灌完藥,拉著它到處去配,愣就懷上了,從此變個草驢,能來錢兒了。”“咱家,我特別記著,還有過一頭驢,”嬸子也說,“買來的時候,有一隻蹄子特別大,怪樣子,人家看著不喜,價兒賤也沒人買。你爺爺買回來,每天給驢蹄子切下一小塊,每天切一塊,後來,就跟正常的驢一個樣兒了……”

爺爺!我真喜歡上那遙遠的老頭兒了。

“……可人家趙廣玉的爹,會造假牙口。你知道咋看驢牙口?”

“知道!看牙麵磨的程度。”

“,我兒還真懂局呢!”嬸子誇。

懂?我還不一定敢湊到驢子跟前掰它那嘴呢!“那趙廣玉的爹呢?”急不可待想聽。

“咱家頂多會給驢牙口上造紋紋兒,人家趙廣玉的爹會給驢牙口上做出小眼眼兒!那才真像那回事兒呢。”

哎呀呀,趙廣玉。非得想法子瞧瞧他!

燈,添了回油。

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名:“那個李小文怎麼樣啦?”

大家本來有點困了,這時都微笑起來。

“你怎麼知道李小文兒呢?”

“我聽我爸爸說過這名兒。對啦,他是咱村唯一的那個地主的兒子吧?”

“就是他,你爸在家時跟他可要好呢。”叔微微笑。

“我上次來,聽說李小文到處偷雞摸狗,偷雞都偷到一百裏以外去了,抓回來挨批判呢。是他吧?”

“是他,那挨批判多了去了。”二弟笑。

“要說李小文的爹,那地主可有意思。”嬸子抿嘴笑,“穿個老白布的褲,染都舍不得染,穿髒了,就算個色兒;穿個光板兒棉襖,腰裏係個檾麻繩,一天到晚背個糞筐。見前後沒人,摸出倆銅板,買個饅頭揣在懷裏,走一會兒,偷偷咬一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置下二百畝地,雇上工,成個大地主。就養了李小文兒這麼個兒,是個孽瘴兒。穿派立司的大褂兒,戴一手捏的禮帽,戴著金絲鏡兒,拄著文明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