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李小文兒家給他娶了個媳婦,他不樂意要,淨上咱家睡,所以和咱大爺特好。是這麼回事兒?”大嫂問。
“那時候,俺哥在村裏教書,李小文兒是校長。”叔還說笑。
“是啦,我爸參加革命時,李小文還‘指點’過呢。他讀的是德國教會學堂,聽過,見過些世麵。爸臨走,跟家裏一字沒講,倒跟他說了,要出去當八路。他說:“兄弟,你知道什麼是八路?那是共產黨的隊伍,信馬克思,馬克思是外國人,那不是外國的黨?……”我也笑。
“李小文兒還抗日呢,幫助過咱鐵道遊擊隊。遊擊隊來村裏,吃他家,住他家,他還派長工去臨城附近放哨……李小文兒見著我,沒人的時候,還偷偷問問你爸,身體好不好,有信沒有。有回跟我說,那會兒還不如跟你爸去投八路呢。”
“李小文什麼樣?”
“怪地,怎麼鬥他,總是白胖胖,官兒樣。”
“在家嗎?”
“不在。媳婦早死了,女兒也嫁人了……”
吹了燈。一個人躺在西廂房的帳子裏。
叔和嬸子在東廂房裏也躺下了。這三間隔著二層秫秸牆。
黑暗裏,嬸子突然說了話:
“兒,你自個兒的事咋樣啦?”
“還那個樣兒。”
婚姻的事,在鄉下是大事,隔那麼遠,他們竟也知道。是,一天裏沒拿你打趣,沒人問你有沒有個兒,那就是有意避開了。
“……那時候鳳兒去北京揣回個照片兒,你在個比那雲南還南的啥苦地方,小臉兒還圓鼓鼓的。沒敢問你,瞧你身體這麼賴的是不是……”
“沒事兒,挺好。”
“也不想再找個人兒?”
“不想。”
“,那不是一輩子流浪?”
黑暗裏,再回回味,嬸子確實說的是“流浪”這個文詞兒。
“沒事兒,嬸兒;一個人過,好著呢。”
我知道自己嘴裏說的盡是假話。然而,心裏有一種很稀有的平靜感。常常,在黑暗中,回憶逼得人無處躲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幕,一幕,看久了,覺著自己那些真摯、愚蠢的行為,也很沒有意思。
舊日裏,老太太要給外邊混事的兒子傳個話兒,就拐著小腳去找私塾先生打信。
先生洗淨手,鋪好原書紙的“八行書”,問:
“他大嬸子,寫啥?”
老太太把一條腿搬到另一腿上:“你告訴他,我罵他!不孝順的東西,混出人樣兒,忘了娘老子!你寫,咱家那驢下了,可打春時候喂下的羊蛋子,鬧疫症,死啦。你一句句都給我寫上啦?我怕他衣裳扯啦,沒人補,怕他叫火車碰啦,怕他餓了不知道吃,盼得眼巴巴的,他就不知道打信回來!還有,告他甭惹事!你都給我寫得真著的……”
老先生低著頭,一筆一劃:
“吾兒見字如麵,此書非為別事,惟因家中平安無事,思兒心切。衣食諸般,誠信修睦……;今獲一駒……”
寫完信封,反過來,在信封背麵寫上“平安家信,”用紅筆圈了圈。
老太太接過信,溜溜地揣走了,求在臨城火車站有差事的親戚郵走,掏錢買印花的時候,囑咐:
“貼結實嘍!”
耗子在帳子對麵的碗櫥下邊打架。也許嗅出那兒有魚?
叔趕集給我買的魚。
不能想象,幾十年前,這裏的人,除了過年那一天,晚上從來不點燈!不能想象……
孩子們,從每家大人手裏討一個雞蛋,湊在一塊兒換油,夠得上點起一盞錫製的小燈,傍在地窨子裏,守著燈聽說書人講《呼延慶打擂》、《水滸》和《西廂記》……
我一個人四處去轉。
院兒裏清靜,村裏清靜,地裏頭也清靜。一塊地一個人,這兒,那兒,隻有學校才熱鬧,好些孩子!
村東邊有個小學,村西邊有個中學,中學有操場,操場上有籃球架。
幾十年不曾歸的父親,才能從這些哪裏都會有的東西上,看出沒有的東西。
“村南溝邊菜園兒那塊地方,……”爸說。
我看見了,是菜園兒,分給各家一畦種菜,一畦種小辣椒,一畦種黃瓜。還是一片菜園。
——村南溝邊菜園兒那塊地方,原先有一棵大鬆樹,樹下有一座寺廟,廟裏有個看家和尚帶著個小徒弟。和尚有一個媳婦,是把兄弟道士遺下的媳婦,道士死了,媳婦來幫和尚做飯,做成了一家。和尚確實是和徜,腦袋頂上有受戒時的香火疤,兩排,六個,一目了然。大家認那疤也看那媳婦,叫他“歪和尚”。歪和尚教七八個學生,學生裏有我爸。念“上論”、“下論”,村裏人都不識字,都知道,那整部《論語》是孔子說的夢話。接下去,念:“孟子見——梁惠王——叟!”歪和尚睜開眼,吐出一口痰,“叟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一個幹巴瘦老頭兒。”於是,又搖頭晃腦地唱、“適粱——梁惠王——不果——所言……”然後,就把書一扣,大喝一聲:“念!”於是學生就照樣搖頭晃腦不知所雲地唱:“孟子見——粱惠王——叟!適梁——梁惠……“歪和尚自個兒呢,捧著水煙袋去後邊找媳婦做伴兒。遇上歪和尚生氣的時候,學生都知道,那準是他媳婦回娘家了,就得小心著挨手心板啦。
“緊挨咱家前邊,蓋新房,有個老婆婆的那家……”爸說。
我看見那老婆婆了。從她院前一過,她就朗朗地叫一聲:“大侄女!”
老婆婆做媳婦那天,小孩子們照例去鬧洞房。我爸抓了個癩哈蟆,把大鹽粒兒放在它嘴裏,縫住,拴在床腿上,那癩哈蟆老咳嗽,咳一聲兒,就嚇新媳婦一跳,至今,見著我爸家來,仍用手一指,笑:“好呀,大兄弟!”
——緊挨前邊,蓋新房,有個老婆婆的那家,原先是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像個收藏室,平時鎖著,神父下會時才開,後來天主教會也辦學。
在廟裏念私塾的孩子和天主教堂念“公學”的孩子,下了課見麵就打架,把先生的媳婦和“馱著王八到處跑”的小洋驢全搭進去。
打架歸打架,天主教會的學校,確實有它吸引人的地方,念算術、上體育課,不收學費,管一頓飯。隻有一個條件:必須入教。
於是小孩子都和家裏吵著要入教。
奶奶信觀音菩薩,當然不答應。
“入那行子要下油鍋,閻王小鬼會來捉!”
爺爺啥都不信,也不答應。
“信那有啥好處呢?”
“好,就是好!一想吃鵝的時候,鵝就自動打牆上跳下來、做熟的,抹著油,背上還插一把刀。”爸是在臨城教堂的壁畫上見過背上插把刀的烤鵝。
吵不過呢,就跳著腳哭。
哭的大人煩了呢,就遂了小孩子的願。去白吃一頓飯,去念算術,去上體育課——踢毽子,圍著場院跑。
“現在有籃球架哩,”爸從老家回來說,“早起出去轉,轉到村東頭中學,那房蓋的,謔,漂亮!遇上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穿得幹幹淨淨,製服,胸前別兩管鋼筆。我猜是老師,一問,正是。人家客客氣氣,問我哪兒來的,一說,趕緊叫大爺,請家裏坐。那家裏頭擺得挺好,收音機、座鍾。我也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呀?說了,誰誰家的。這孩子還是上濟南念的師範,是個副校長哩。教語文,代數,跟我彙報彙報課程安排,那家裏頭還貼著課程表呢,一節課一節課指給我看。我問:有什麼問題沒有?說,正有,教員分公派和民辦的,民辦教員一個月二十三塊錢,如今村裏都分地了,都出去幹營生,跑買賣,民辦教員拴著跑不了,不願教了。‘這個問題要想辦法解決呀!’我跟他說。‘就是解決不了呀。’他也急。上公社的時候,我還把這個問題專門跟公社書記談過。”
我們直樂:“那管什麼用!您瞎認真!”
爸呢,隻管順他那條道走。
“那時候,村裏隻有一個中學生,還是個女的,那家隻有一個寡婦娘,供著這麼一個女兒。上城裏去念洋學堂,起個洋名,叫婭娜,係著一條圍脖兒。”
“以前沒見過圍脖,瞧著,斯斯文文、氣氣派派,羨慕得不得了,啥時候的也能有一條圍脖?莊稼人買條圍脖,那還敢想!看我成天那樣兒,你奶奶就想了個辦法。咱家裏有一隻綿羊,一年剃一回毛,攢了幾年,你奶奶搓成線,滿村隻有那個女學生會織毛線,專請那女學生織。自家搓的線,粗粗細細,織成的那條圍脖,兩頭粗,中間細,也沒有個色兒。你奶奶呢,就用高梁殼子染,男孩子戴,染成個紫紅色,晾在那還沒幹,我就戴上滿村跑。我有個好朋友,眼巴巴的,看著怪難受,於是我倆合夥兒圍著這條圍脖去上學……”
正月十五鬧完燈,十六就接閨女回家,哥哥弟弟專程去叫。平素裏,閑了,想起來了,抬腿就回趟娘家,這會兒呢,擺出譜來等著叫,不叫就不歸,掙個臉唄。嫁出去幾十年兒孫一大把的老媳婦也得去叫,就這是說娘家沒忘了你呢。回不回不管,也不見哪個老婆婆回娘家。到那一天,來來往往,道上都是驢車、自行車。兄弟馱著姐妹……
可惜,眼下分了地,又不是正月十六,二弟沒功夫去傳信兒,鳳姐也騰不出手回趟娘家。
一個院子,兩個風箱兩個灶,呼啦,呼啦,嬸子和二弟家各做各的飯。
我坐在堂屋門裏邊往外看。
三個小小孩兒在院子裏跑著玩。一個男孩兒,兩個女孩兒。女孩兒跌倒了也不哭,拍拍土,嘿嘿笑著跑,男孩兒跟不上趟,站下了,苦起臉,吭吭吃吃,倆女孩兒跑得老遠,拍著手笑,男孩兒坐在地上咧開嘴大聲哭。當媽的便在灶屋裏吼:死丫頭,讓弟弟!女孩兒一塊跑回來,樂嗬嗬地拉起男孩,拍拍身上的土,男孩兒不哭了,屁顛顛跟著女孩兒後邊跑。
二弟延平進了院,小孩子立刻重新分了組,大壯和靜靜貼著他們爸的腿進了那邊看不見的門。
剩了個大嫂的小女兒圓圓站在院裏,往那邊瞧了一會兒,便跑開了。
這五間房,叔、嬸跟沒出去的兒女回娘家又帶兒女的姑娘守三間,不管多少人的時候,都擠得下。那兩間,專留給娶了媳婦的男孩。大哥出去了,二弟搬進來。
不知什麼時候,二弟的女兒靜靜站在門外,衝我輕輕招手,怪怪的樣兒。我看著她,不明白是做什麼。她跑進門來,上前拽我:“大姑,我爸叫你去。”
“去幹嗎?”
“去,去呀!”
二弟一家都在他們暗乎乎的堂屋裏吃蘋果,大壯坐在小桌後邊,抱著一個大個兒的啃。我也得到一個削好的蘋果。
拿著蘋果,走到門洞裏,蹲在燒火的嬸子身邊請她嚐。
“你自個兒吃。”
我把蘋果塞到她嘴邊上。
“,兒!”
吃了一小口,忙著說:“自個吃,兒,來家不習慣咱的飯吧?給你蒸點饅頭?”
“千萬別!好著呢。”
“是啊……”
嬸子坐在灶前拉風箱,呼啦,呼啦……
嬸子是個十全十美的嬸子。
一天到晚,手腳不寔閑地幹活,又叫人覺不出她忙。沒個脾氣,嘴也不碎:不說話就不說,說起話呢,順溜溜的,那心裏明明白白。
這季節,穿個大襟短袖的白布褂兒,黑褲,幹幹淨淨;梳個纂兒,頭發掉了好些了,纂兒扁扁的,大早起上來第一件事,還是認認真真地梳纂兒。
煎餅攤得又勻、又薄,女兒都說:“這村就數俺娘攤得好!”嬸子聽了抿著嘴笑:“那會兒出門子,攤不好煎餅,那媳婦不叫人說死!”這會兒呢,幾個妹妹都不會攤煎餅,卻差不多都抱上孩子啦。另立鍋灶了,帶上自個兒攤的煎餅回娘家給娘嚐,嬸子咬一口:“,咬不動。”放在那兒,誰也不願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