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回老家(2)(3 / 3)

嬸子曾經是個好媳婦。

嫁到我們家來,有一點緣由。日本鬼子來,姑娘媳婦就四處避,嬸子的幹娘在我們村,把她領到我家躲了一天,走了,幹娘就把她說給我們家,許給誰可沒定,反正這家出出進進有著幾個兒。姑娘答應了,第二次躲鬼子,就幹脆嫁過來了。沒人問問她心裏看上的是誰,也沒人想起問問她。

據說我奶奶挺喜歡她。能生兒,會做活,嘴不倔又不饞,臉兒生得富富態態,除了是半大腳,叫婆婆總算能有個挑撿,這樣的媳婦呀,別說婆婆,我都覺著好!”那時候做媳婦,一天到晚,心不敢鬆的。”嬸子累過來了,想著還有點兒自滿呢。

我突然想起問問嬸子:“嬸兒,你叫個啥名兒呀?”嬸子歪歪頭:“娘家姓曹,念識字班的時候,他們給我起個號,叫曹秀英,整天守著灶轉,也使不上。”

嬸子這媳婦熬不成婆。

我跟嬸子聊天:“都非要個兒!養兒有什麼好?孝順您,疼您,我看還趕不上女兒呢!”

“那是,還是閨女跟娘親。我的小雞兒都瘟死了,這院子裏跑的幾隻,還是你鳳姐送來的呢,我這些兒,分了家,都是幹他們自個兒地裏的活兒,什麼時候幫過我們!你叔叔這個年紀了,天天早起來,窯上幹活,晚上回家來拾綴地裏的活兒,有時累得生氣,不想幹了,又想想,沒個抽煙的零花錢兒。”

“那,您說養兒能防老嗎?”

“唉,幹不動了,還得給我們一口吃吧?……別說,咱這邊有點什麼吃,你二弟就把兩個小孩兒趕過來,吃奶奶的。別說。”

到晚上,坐在院兒裏嬸子白天曬糧食的大床上,守著月光,我跟叔請教蓋房的事,說深了,叔跟我商量,什麼地方能搞到一點點鋼筋,哪怕是高價的。

說著話,我瞧見黑影兒裏,二弟的媳婦慢慢地湊過來;一會兒,二弟也過來了,說:蓋平頂房才省事,不用木頭,不用一溜口上瓦……

第二天,嬸子突然小聲跟我說:“你瞧,他們從來也不跟我們說蓋房的事兒,結果,心裏還是有個想法,要蓋平頂的。這不露出來啦。你小弟眼看著要找對象,要結婚,人家女方,都得看有房才答應呢。咱跟你二弟商量,是怎麼湊錢,怎麼弄,村邊空地不多了,趕緊申請,蓋個房,這舊房再給小偉留著,你二弟怪不高興。咱也不敢說了,說了惹氣生。”

“怎麼辦呢?”

“黑裏給你叔說,不行啦,我們老倆口去外邊蓋個小房,搬出去,老了,也不要院子了……”

“要是……不分家呢?”

“不分家也不成,那麼多口吃飯,累不起了。現在兒媳婦不做飯。咱三丫頭到人家家裏,不也就是抱個孩兒?”

叔下工回來的時候,又上集上轉了一圈兒,並且給我買了一串紫葡萄。剛洗了,那兩個孩子就張著手要。給完他們,剩了一半,嬸子為我藏櫃子裏。我也兒童,看見那兩個孩子出大門玩去了,趕緊把葡萄摸出來,一分三,和叔、嬸一塊兒吃。一轉眼,二弟那兒子又回來了,我立刻把最後幾粒葡萄填進嘴裏,偏不給這個長大了怕也不孝順的小賴包!嬸子呢,抬手叫:“壯,來吃葡萄。”

吃了晚飯,叔帶我上地裏去拔花生。一路走,一路問。

“這叫啥?”

“芝麻。”

“那個呢?”

“白薯。”

叔永遠認為城裏學生是憨子。總想看樂子。

“這是啥呀?”

“穀子呀!”

“還行,不是草啊?”叔在前頭悶悶兒笑。

“這長得跟草也差不多,比咱家種的差遠了!”

“你看見咱家的了?沒看錯?”叔沒回頭,沒變調兒。

“晌午看見的,是小弟指給我的。那兩塊地挨著,一個倒伏了,一個還豎著,那種的不是一個品種吧?穗好長,好粗呀!是咱的沒錯吧?斜對麵的地,人家也種的是穀,長得像狗尾巴草!”

“咱家種得可以?”叔淡淡地問。

我摸得準他心裏有多麼自得、又偏要這樣、這樣地“謙虛”,這,就是叔唄。

“咱家算是村裏最會種地的吧?”

“不算,周家那兩兄弟玉米種得好。”

“為什麼呢?”我有點嫉妒不認得的周家,不願聽見有人比我叔好。

“人家兩弟兄都是民辦教師,懂科學唄!知道使什麼肥,什麼時候使。有一家姓趙的,化肥使早了,穀子長得一人多高。跟高粱似的,頂上結幾個小粒兒,誰見了誰笑……”

這就是我那在土地上滾爬了幾十年,不信花生能高產,對土地沒有神奇感的叔!

對麵路上,過來一輛裝得滿滿的驢車,隨後有幾個人,趕車的是個中年漢子。

“上地啦?”叔打個招呼。

然後,叔笑著,怪大聲地對我說:“這是咱們大隊宋支書。”

姓宋的支書瞧我一眼。

“我侄女。打北京來了。”

宋支書衝我笑。挺有幹巴勁兒的樣兒。

驢車過去,我問:“這支書怎麼樣?”

“不怎麼樣,還不是往自己家摟!”

“比趙廣玉呢?”

“不趕趙廣玉。趙廣玉人家還能呢。”

地裏的花生長得好。土硬,沒帶鋤,叔拿腳跺花生棵子四周的土,拔起來一看,還是落下不少。他又用鐵耙子似的短粗指頭扒土,扒了,還有落下的。“走,到上邊的地去。”

坡上是砂地。一拔一整棵,棵棵長得滿。一會兒,背筐滿了。叔背起來,我甩著手,又跟在後麵往回去。

在坡地上看得好遠。暮色中,幾處村落,幾縷炊煙,幾家認不出是製什麼的工廠。晚霞,還有山。我突然想起來:

“叔,那天去公社,聽說要承包山呢,咱家還不包?”

“咱不包。”

“不包白不包,又不少你的地,多種經營,農林牧副漁嘛,包這種石頭砂地的禿山費勁兒,誰要包前些年封山育林的山,才占大便宜呢。”

“不包。”

“你領著人幹了那些年,又懂行,你不包可太虧啦!”

“包不到。你不吃這花生?”

“我不吃,生。”

“,鮮。”

我看著叔的後背。深藍色的確良的襯衣,領子還是新的,不知是為我來穿的,還是就這樣?背筐的一隻肩陷下去。筐打著他的後腰,一步,一步。邊走,邊勾回手,從筐下邊揪花生吃。時不時,用手指指:“這一塊是我的地。”“那小片也是。”一會兒,離開路,用腳去踩地老鼠洞。

我有一種感覺,叔勤勞,手也巧,但難得發大財。

進了村,路過一個院門,門口站著幾個笑嘻嘻的女子。叔又怪大聲地說:“這是我們宋支書的家!”

我往門裏探了一眼,不由叫起來:“好大的院子!”弄得那幾個女子頓時都有點怔似的。

正屋門遠遠地縮在裏邊,門邊,有個網攔著的雞圈;還有什麼,門小,眼拐不了彎,看不見,沒見過村裏誰家有這麼大的院。

過了那門,叔在前頭說:

“這,原先是隊裏的牲口棚。”

“怪不得!怎麼落到他手裏了呢?”

承包嘛,有人包牲口,人家支書趕緊就把牲口棚作價賣給自個兒啦。”

“多少錢?”

“他說幾就是幾唄。農村的事,複雜。”

“那麼,趙廣玉家呢?”

“院子也不小。”

“我真想去趙家看看!”

“不去。”

停了會兒,拐了個彎兒,我沒事兒似地問:

“叔,咱們跟趙廣玉家沾一點點親嗎?”

“不沾,你不知道咱家是逃荒過來的?這村大姓是趙、宋兩家,他們有矛盾,又都欺負咱。這是老事兒。”

唉,沾親帶故去登門的理由也沒有了。可我不甘心。

“俺大兄弟那年跑八跑。跑到俺娘家村。八路在村裏演戲,俺大兄弟扮個小閨女。扮得那個俊呐,俺在走娘家,在戲台子下邊瞧半天,誇半天,就沒認出他來。那是個啥戲來著,《打漁殺家》。下了裝,老鄉全圍著瞧那小閨女,我一瞧,,那不是俺大兄弟嘛!趕緊叫人給你奶奶傳個信兒。俺大兄弟跑個沒影兒,你奶奶整天價飯也不吃,茶也不想,一聽見,拐著小腳,由人扶著就奔俺娘家村來了。晚上又演著戲呢,你奶奶衝著台上就給俺大兄弟跪下了,哭哇,叫兒回家喲。俺大兄弟也哭,彩臉兒都花花啦,就不肯家去。戲都亂了,連那被殺了的‘惡霸’,也爬起來跑到台前來勸。俺們大夥兒把你奶奶勸回去了。要不你爹做大官兒嘛!”

門礅旁邊的牆根底下,一個老奶奶歪那兒曬太陽。皺巴巴的臉兒縮得像個小核桃,剩下幾根灰不灰、白不白的頭發,蓋不住亮亮的腦瓜頂。我們倆聊閑天。論起來,她是我爸的表姐,我該叫她表姑。當年據說是個美人呢,從鐵道那邊嫁過來的時候,多少人看。三年前中了風,走道不便。兒子都分了家,自個兒顧自個兒。挪到灶上燒口水,挪到牆根兒底下曬曬太陽,太陽挪了呢,就跟著挪挪窩,太陽下山了,就挪回屋裏床上去。

“……俺嫁過來那年的時候,正趕上國民黨跟日本人在北邊山頭開仗,堵日本鬼子。咱老百姓怕日本鬼子打過來,殺人,搶,要咱婦女,又想等著撿洋落兒,一個個全趴在溝口裏看,那日本人厲害,,一下子,國民黨兵就倒下一片,跟砍莊稼似的。,又倒下一片,清清楚楚,那看著就是給打敗了,往後撤跑了。先有那大膽兒的,當過兵、匪的百姓就上去了,撈回倆盒子炮,別在腰裏。再上去的呢,去扒國民黨死屍的衣裳,那傷兵還哼哼地叫。最後連小孩子也都上去啦,早什麼都扒完,就連帶血的褲頭兒也扒了。要說,人家也是抗日呢……”

“您說的那是台兒莊戰役吧?”

“不是,在那前兒。”

“您知道台兒莊!”

“咋不知道,離著沒幾十裏地,不是台兒莊嗎?”

“噢,那您說的是從南邊調過來的戴鬥恒的部隊,先堵了下日本人那回,是吧?”

“哪知道誰是誰呀,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嘛。那時候,七路、八路、日本人,一撥撥地過。七路軍來村裏,呼拉拉一大片,蝗蟲似的,半夜,翻牆頭就進家了,立逼著叫擀麵條兒,咱說沒白麵,拿槍唬著,老子抗戰!,。吃麵條,糟踏婦女,打沒打過日本人,咱沒見著。可日本人聽說誰家裏住過七路,就燒誰家的房。八路來,悄悄地,就住咱村地主家。到了早上,村裏人見著,都伸出指頭比劃,七路來了?八路來了?八路好!不傷百姓,可逮住漢奸八路就不饒。日本人來了,姑娘媳婦趕緊藏,趕緊的,叫小孩摸兩個雞蛋,端到日本人眼前,‘大大地好,大大地好。’咱憨,還問過俺大兄弟,你當那八路,八路是啥意思!是不是拿個小鐵耙子扒路呀?嗬嗬兒,人家八路呀,還真是扒鐵道呢!還是八路得人心,這不,八路坐了天下啦!……”

牆根兒底下,眯著眼,曬著太陽的老奶奶,說著閑話兒。

想出一個計。趁叔不在,拉上二弟,叫他帶著我滿村轉轉,說是看看全村的規模之類。不很經心地,也問問這家是誰,那家叫啥,捎帶,問一句趙廣玉住哪兒。想的是,走到他家,抬腿就往裏進!走到村東邊;隔著園子地,老遠,有兩口子從個院門口出來,送什麼人。二弟說:“那個穿汗衫的,就是趙廣玉。

我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他們送人到路邊,正好他和臉對臉。真是二弟說的,胖胖的,圓頭,大臉,剃著小平頭,原先挺大的眼,胖得都眯縫了,果然一副精明樣!他當然要客套:“走走呀,哪兒來的客呀!”

“我大爺的女兒。”二弟很愛拿我顯擺。

“打北京來呀?”趙廣玉更客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