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回老家(3)(3 / 3)

“幹脆,我給你偷一個兒子去吧。”

“哪兒去偷?”她嚇了一跳。

“大街上,看準了,抱起一個就跑。你敢養嗎?”

“敢!你敢偷我就敢養!”

“你敢養我這就敢偷!”

說了,倆人又咯咯笑。

她忙裏忙外,我睡我必睡的午覺。一覺醒來,飯菜擺了一桌子,地下、院裏也收拾得幹幹淨淨。吃了飯,抹抹嘴,太陽就偏西了。該走了。在農村,走親戚就是吃頓飯。鳳姐送我,不忘提著去摘棉花的口袋。

她婆婆、她嫂子都從自家的院趕出來送,拉著手,叫一聲“妹”,再叫一程“兒”。糊裏糊塗,照著鳳姐掰著嘴教的,叫她婆婆“姨”。悄悄問,她算我什麼姨?

“俺婆婆和你嬸子的娘家媽是一個人兒。”

還沒繞過來。

“大妹子,再來……”,“兒,慢走……”

在城裏也沒個親戚,也沒個哥和姐,一個人獨來獨往;有什麼些個沒整明白的親戚,叫著,應著,心裏還怪熱乎乎的。

走到村口那兒,鳳姐叫我看看她那塊比誰家都長得好的棉花地。景全騎著車追上來,見了,又非要給我指道,把我送到大路上。

路是小的,彎的,沒三個辛莊也夠我亂的。

“景全,現在轉業回來能混上個果園場長也不易呀。”

“啥!人家工人把樹都承包了,咱一個月掙那六七十塊錢的國家幹部,成了‘貧下中農’啦。”

“咦,你不是坦克兵嗎?會開車吧?”

“當然會!”

“那,你還不如也承包個拖拉機,汽車什麼的。再不如,也跟咱四妹鳳英他丈夫似的,去開人家承包的車,那也來錢著呢……”

“咱可不幹那。咱不敢。”

不知怎的,我覺著我叔的姑爺景全,真是我們家的人,跟我有種一致的秉性……

“妹子——”路是彎的,鳳姐遠在棉花地裏招手:“明兒,我回娘家送你。”

“別!”我騎在車上大聲喊,“就是知道你忙得四腳朝天才跑來看你呢!”

“,忙死,你一輩子來幾回呀?”

“那行,穿得漂亮點兒!我要給你們照相呢。”

“喲,咱這麼胖,還不照到相外邊去啦……”

叔家的人平日裏也難得吃上這樣的“大鍋飯”呢。

分了家的,嫁出去的,能來的全來了。小桌坐不下,小凳也不夠使,擠著,蹲著、站著。“哼,都沾我妹的光呢!”鳳姐脆聲叫。還真的呢,老家還是老例,來客,女的不上桌,這回,叔家的女的,不管嬸還是嫂、姐、妹,全都和男的一塊兒上桌吃飯,造一回反!會喝不會喝,一人一碗酒,甜的;自然,大人、孩子,一人手裏攥一個煎餅。

大嫂的兒子偷偷把魚丟給桌子底下的狗吃,二弟的兒子大壯呢,把不愛吃的肥肉片舉著叫:“燕兒!燕兒!……”

“別驚那燕兒,別驚那燕兒。”嬸子一邊說積善的人家燕才肯建窩,一邊呢,就把魚呀,雞呀,往我碗裏堆,“唉,明兒早起吃飯,又剩我一個人了……”

“哎呀!”我大叫起來。我突然想起來,要走了,還沒喝上那碗酸辣湯呢!竟給忘了!

“今兒有集嗎?”

“有,天天有。”

“集上有酸辣湯嗎?”

“有,到處有,幹啥?”

“想去喝一碗酸辣湯呢。”

“不早說,這都什麼時候,走到集上,集都散了。要不給你現做一碗?”

“會做?!”

“會,簡單,誰都會。”

“嗯,算了,算了,我瞎說呢,肚子都吃撐了,什麼也喝不下了。”

真不好意思再叫家人忙,可又惦著舍不下。

“……嗯,那酸辣湯是什麼味呀?”

“酸辣湯味兒唄。”

“你跟俺大爺都挺怪,如今啥好吃的東西沒有,要吃那酸辣湯!”

“那東西,還真是好吃呢……”大家紛紛說。

心裏又惦著酸辣湯,肚子又確實撐得沒地方,於是就想,反正就是酸辣湯味兒,假裝已經喝了吧。比方,剛下火車,坐在車站外邊的小攤上吃了點啥,抹抹嘴去了,到最後一問,原來那就是酸辣湯呀!編一個喝酸辣湯比喝嘴裏不更有想象的樂子嗎?可不管怎麼說,瞎編一段也好,真喝上一回也好,反正喝不出爸嘴裏那味兒……

小偉從廠子裏趕回來,站著,吃著煎餅,含含糊糊說誰把村裏的電承包了。

“真的嗎?!”我問。

“可不是真的咋的!我進村的時候,瞧見人家把那個壞變壓器拆了,正往拖拉機上裝呢,說是送臨城修,修好了就送電。瞧人家這致富路子,想得還挺聰明的。包電!”

“真是,咋又叫他給想著了!”二弟眼巴巴地讚歎。

“噯,聽說,李小文兒前兩天回來了。”大嫂突然說。

“是嗎?”這麼巧!”我等會兒看看他去。”

“你看他做啥?”大家都笑。

“就是想看看嘛。”

真的,我真不知幹嘛想去看看這個人。

“李小文兒走了。”二弟說,“他從來不在家久呆。那是他女兒的家了。聽說人家李小文兒現在在外邊混得可好呢。在好幾個地方都開了小鋪……”二弟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樣兒。

叔不議論,守著他的太師椅喝酒。哪怕夠不著地桌上的菜也不離那窩兒。我帶來的汾酒,一瓶已經見了底,他又伸手去摸第二瓶,開了蓋,倒在從來也不興洗涮一下的小酒蠱裏,喝水似地喝。土褐色的臉透出紅來,腦門子上有汗。

我叔就是我叔。

一輩子幹活,一天不歇,什麼活兒都幹。不論什麼潮流,叫幹什麼,就能學會幹什麼,他不偷、不搶,公家便宜不占,他就是本份的農民。連他的女兒也不出他的大轍。解放時是個中農,現在呢,是個中溜兒,難道,中農真有個中農的性格?

本份是我叔的美德,也是他今後的難得大發家的障礙吧?我想,可像他這樣的農民,要比那趙廣玉,李小文多得多……也許,是我這城裏人,把致富的事聽得太易了……

景全說:“那汾酒是名酒呢”。叔聽了,忙把酒瓶蓋蓋上,用手砸死:“留著,留著,等來了客再喝,就說是我侄女帶來的。”

我有點兒心疼,我就願讓我我叔自個兒喝!

……

吃了飯,照相。婦女們都緊忙著換衣服,嬸又梳一回她那扁扁的、光溜溜的纂兒。打扮齊了,站出來一看,我連聲嚷嚷:“不行!不行!我這是彩色卷兒呢,這樣子都浪費啦!”平日裏穿得花花綠綠,挺時興的,到要照相的時候,個個全是藍製服!

誰也不肯去換衣服,都希望別人穿花的,自己穿得板板正正、嚴嚴肅肅。照相,總是個正事。於是,我說:“我這個相機呀,不一般的呢,照完了,立刻就出人,穿得越漂亮,笑得越自然,越好看,不信,你們馬上看!”

說著,把小孩子們拉到一堆兒。孩子們穿得花,站一塊兒,我手裏一按,“嘩”,從相機後麵出來一張膠片。

“你這是什麼行子?”“這上邊什麼都沒有呀?”……

“別急,別急。”一次成相的膠片出相也需要一分鍾的時間;不過,我故意把膠片在身上擦了擦,然後,拿出來:“看,注意看,看見一點兒影兒沒有,怎麼樣?怎麼樣?”……人影兒漸漸清晰起來,五個五彩的小孩兒!

全家人立刻熱鬧起來,你爭我搶地看。

“快換衣服,太陽就要下山啦!”

姐、嫂都跟妹妹借花衣服,嬸呢,又換了一件衣服,還是藍的。小弟穿他染料廠的勞動布工作服,領口是敞著呢,還是扣上,老人和年輕人意見不一致。鳳鸞穿得花,還背上個塑料小書包,穿上雙高跟鞋,我不敢打擊她,不告訴她那鞋後跟照不上。景全死活不肯往一塊兒站:“我笑不好,憋了鏡頭……”“那好,你來按!”“快快,站好,笑!”

有影兒了,出色了,清晰了。

一張全家福。

我坐在小板凳上。有點累。想,要趕夜車呢。可能沒有座位,可能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一隻白雞“潑拉拉”飛到棗樹上,在房頂那麼高的樹枝上站著。二弟推出他那輛車,在打量,轉身,又進屋,拿出塊小孩毯子捆在後架上。

“姐,你咋啦,想家了吧?”小傳問。

“沒有,歇會兒。”

“就是想吧?”小偉說,“那麼好的家咋會不想,像咱這樣兒的破家,才不用想呢。”

“小偉,那是誰呀?!鳳鸞大叫,“是誰去上海學技術,沒去一個月就想娘,想煎餅,想得直哭,直哭。那是誰呀?”

一家人送我出門。

“給你爸捎好兒。”

“兒,再來呀。”

“妹,慢走。”

“姐……”

一些臨分手的老話。

我回頭應著,看見黃昏中的門口。夕陽從門洞那邊透過來,灑亮了半個門洞,抹金了一溜草門簷,點透玲玲瓏瓏的榆樹尖;這半邊全在長長的影子裏,門板,地麵,榆樹幹和老黃牛……

心突然受不住了,趕緊走到最前頭,把所有的話收在耳中,隻管臉朝前一個勁兒走,一個勁兒點頭。習慣了的,冷靜的那半個心問自己:怎麼了?究竟為什麼?出了什麼事?難道,從這裏上路,真是去流浪?難道前邊那麼遠,不知有什麼在等你?

不知為什麼。

隻是管不住流淚,哭得好傷心,想站下,把所有的淚都流個幹淨,真想!還是隻管往前走。

走到巷頭,擦著眼回下頭,一家人默默地跟著我走。拐過彎,走到村口,再回頭,全家都站在那兒。天暗了,能從藍的、白的、花的衣服上辨出人,看不清臉。

走到村外,再回頭,看不見臉,看不清人,藍的、白、花的,隱隱約約,一動不動。

這裏不是我的家。

這裏在變著,連那個門口,那頭老牛,那棵榆樹也要消失,終要變成另外的樣子,然而,我確確實實地知道,那黃昏時分的老家門口將永遠在什麼地方牽係著我。

坐在二弟的車後邊,抱著東西,顛著,走過初夜的莊稼地、燈光閃爍的工廠和緩緩起伏的山。

孤山孤山三道箍,不出娘娘出都督;

娘娘都督都沒出,出了一窩箍漏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