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想起父親講過的一個老人和棺材的事。
三奶奶。
她原先就住我家門外,一間小小房。從二十多歲起就守寡。一個人,一雙小小腳,一輩子沒見過火車。夜裏,總聽見火車叫,就問在巷子裏玩的孩子:“兒呀,這是啥聲音?”“火車!”“火車啥樣兒?”“老大、老大,呼呼滿地跑。”“跑到咱這兒可咋整?”“跑不到!”“是啊……”
從二十多歲守寡的時候起,她就一個心願,攢一口棺材,老家人叫“木頭”。有三畝薄地,不雇工。拐著小腳自己種。小房裏有張木床,有個蒜臼子,每天到地頭摘兩個青椒,擱在蒜臼子裏搗搗,卷在煎餅裏吃;冬天,就換鹹菜。每天。到了四十多歲,攢上了口“木頭”,放在當院裏。
正趕上國共合作、全民抗戰。國民黨和日本人打仗,打完了,就上老百姓家搜棺材,運他們的官兒。她整天擔驚受怕,便跟我奶奶商量。
“俺不如現在就拿上小繩吊死呢,你們家有孩子,幫把手,把俺放‘木頭’裏。”
“!妹子,那咋行呢?人有個壽限呀!”
“是那!可俺的‘木頭’要是叫人家睡去,俺這一輩子還不是光著腚走啦?”
後來,她就把棺材搬到小房裏,擱在自己睡覺的床上,蓋上秫秸、破葦席。自己呢,縮在床沿邊,頭靠著棺材,一夜、一夜坐著睡。
再以後的事,我父親和叔就不詳知了。有人說,她的棺材叫兵給抬跑了,她上吊死了;有人說,她吊死了,睡進了自己的“木頭”。
現在,那曾有間小小房的地方,是一棵榆樹,樹下拴著我那叔和他二兒子合夥買的牛。夜裏,牛牽進院子,那兒,就剩一棵榆樹。
第二天,我跟叔在村裏走,見著我們那本家叔從村外回來,露出有禮數的笑。
“挖了?”
我叔小聲問。
“夜埋?”
“夜”。他又拍拍土,衝我笑,“大侄女,家來玩。”
我才想起是個什麼事。
“*,淨為了入土,死個人,還不趕死個小雞兒呢。”嬸子撇嘴笑。
二弟不論是快活,是心裏裝著事,或者什麼心事也沒有,臉上始終有一種不舒展的神氣,眼光總是遲遲惑惑的。不是憂鬱,不是膽小,而是一種總在不斷地小算計著,想占便宜,又怕吃虧,想要發達,又摸不著門著,總在小算計,總又什麼也沒算計出來,久而久之在臉上烙下的印跡。
人有多少怪,生活的路和內心世界的軌跡稍稍發生一點轉向,臉相上就會反映出來。
叔的這幾個孩子,我跟二弟延平算熟的,那年回來,他已初中畢業,在村子裏當赤腳醫生,很平常地說些個“紅黴素”“轉氨酶”一類的詞,愛打聽外邊的新鮮事兒,一會兒“姐……”,一會兒,“姐……”修地下鐵道是不是像挖煤井一樣掏的洞?什麼人造衛星濺落在大海裏邊為什麼人能找到?……很跟我有話說。前幾年學個“旅行結婚”,事先也沒寫個信,猛地,拉著個眉眼乖巧的女子進了我家,叫我那循規蹈矩的爸很有些疑惑,怕他們是家裏不同意,私奔呢!他留給我的印象,是一雙明亮的眼,方方的臉,憨憨實實,跟我那當過兵,又下了煤窯的大哥一模一樣!他們兄弟倆也長得確實像。
這回,一見麵我就怔住了。說不出他哪兒有大變化,變得又實在厲害。眼小了些,下巴尖了點,臉上是不舒展的神氣,就這些。
我說要去鄉裏找書記,他比我還熱心,好像不是為電,就為那是個書記;
也去趕集,提回個大籃子,半天,托著一小塊豆腐皮:“娘,給姐吃。”
叔說,延平,到我地裏刨點鮮花生給大爺帶回去。於是,他就收拾自己的地一直到黑才回來。不用拿自己的花生了,還不舍得搭自己的工?
我簡直說不出他那點小算計!
但,眼前這張總算計,總也沒算計出什麼的臉,真叫人說不出為什麼會心裏難受。
人難免被環境塑造。他也是兩個孩子的爹,也分著一份地,不管怎麼算計,總得想著蓋房的事;那一磚、一瓦都是實實在在要算計的……要是我在這樣一個環境裏出生,生活,然後,一個小而全的擔子落在我的肩上呢?
我又何曾未深深地體會過這種沒什麼用而極耗神的小算計呢!大至人際關係,中到命運,小至一分菜錢……如今闖蕩久了,挫跌多了,對命運呀,菜錢呀,連同人際關係?都懶得算計了。去他的,算又怎麼樣,走,便是了。然而,有時仍要受無用的小算計的折磨。
也許,正因為我們都會小算計,彼此才這樣地相通和親近?
一個院子,一個院子,有大有小,全都四四方方。土坯壘的,磚砌的,石頭垛的。牆都不算高。不過,站在院子裏絕看不到外邊,外邊也看不到裏邊,除非從半敞的小門口往裏瞧瞧。
我家這院,前邊借人家的後牆山堵起,後邊靠自己的五間房封住,那一邊是大小石塊的牆,這一邊憑草頂、土坯的柴禾房的外牆跟門聯成一體。有個小小的門樓,自然也是草頂。黃黃的土牆,深褐的門簷,木本色的雙扇門,門外一棵榆樹,灑下半點綠蔭,這,就是我家的門口。
在村中走,一扇扇不大的門,一堵堵默默的牆,都引人猜。舍得用磚、用瓦和白粉、黑漆的門樓,那是新發家的主兒?還是才立戶的小兩口兒?土牆在下陷,草在牆頭晃,那裏麵是住著一個笨漢和一個懶婆娘加上一堆小小孩兒?還是位老人早已離鄉土,去什麼地方的兒女家享清福?那一塊塊打得大大方方的石頭壘的牆,準是為再蓋房,再分家備下的料。這種牆不抹泥,不溝縫,隻靠石料自身的重量和方正壘起來。青青的石料,塊塊耐人琢磨,似乎塊塊有自己的心思,永遠封在裏麵……
村落,散在土地上的片片村落,遠遠看,每一處盡是些屋頂、牆、門和牆、屋頂。合起來,似乎一處隻說一件事情。
有一小塊地方,原先是個教堂,教堂之前據說是個幹了的水塘,教堂之後,是座炮樓,住過日本鬼子。在這一帶活動的八路打過住這兒的鬼子,路過這兒的新四軍又把這炮樓給炸了。現在,是那利嘴老婆婆的小院子。
遠遠近近的村落,溫和而又擁擠,藏著多少故事!讓人突然湧起一陣驚奇,然後,又隨著視線消失在那擁擠而溫和的遠近村落中。
鼻子底下長著嘴也不靈了。鳳姐住在辛莊,這一帶竟有三個辛莊,相隔三五裏,太陽到了正頂的時候,還沒摸著她家的門,煩起來了,張口大罵,死鳳姐!活見鬼!正罵得起勁兒,見一個胖墩墩的婦女打對麵走過來,停下。
她不吱聲。
我也不吱聲。
就這麼見著了。
鳳姐日子過得好。獨門小院,全磚全瓦、小泥抹的房,還要蓋門樓加廚房,院裏堆著磚。地上呢,曬滿麥子和棉花。種棉花,賣豬,賣餘糧,不靠丈夫那國家幹部,自個兒一年就收個一千多塊呢。
景全沒下班,倆侄女沒放學,進了門,鳳姐就手腳不閑,從院這頭走到那頭去喂豬,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來趕雞,收拾糧食,一簸箕,一簸箕端進屋去,倒進盛糧食的大箱裏。一下在屋裏,一下在院裏,嘴也不閑,我得跟在她後邊轉著接話。
“咱胖成這樣兒,你都不敢認了吧?”
“敢!人家鳳巧預先介紹過,說你胖得要命,我有思想準備,結果,還行。”
“這可咋整,咱要是能歇上兩天,準會瘦下來,瘦成你這樣兒才好。你怎麼越來越顯著年輕,真是城裏人兒呀,咱家裏人沒說你像十七八呀?”
“說啦,像七八呢。”
“差不離兒,”她咯咯笑,“我都成老婦女啦。唉,越累它越胖,就是這回事兒!”
“你累糊塗了,話都說反啦。”
“可不是咋的,越累越能吃嘛。咱老農民日子好了,可累壞了,從早到黑,一個人在地裏,累死我的娘啦。別瞧她鳳巧現在輕鬆,過二年,丈夫回來,自個兒立個門,看不累得她哭!”
一個勁兒喊累,還是咯咯笑!怪,一說笑,墩乎乎的人完全又是舊日那水靈靈的樣兒。
她一溜小跑去打水。和叔家一樣的井,一樣的壓水機。多著一個水泥砌的蓄水小槽,顯著年輕人過日子的心氣兒。添兩瓢水,她壓著水說:
“記得嗎,咱家那井,原先是窯,上回你來家時挖的,,大知識分子,手上還打倆泡。”說了,又笑。
我站在一邊瞧那往外流的水。一點點事,人家記得那麼牢,不知是把你來家的,你自己完全淡忘的那幾天,反複地念叨溫習了多少回?還是,誰也沒對誰說過,就那麼記著了……
“哎呀!擱那曬一中午,回頭還不燙你個猴屁股呀!”鳳姐登登跑到門外,把我騎來的車往院子裏的陰涼地搬。
“吃啦?”路過的誰說。
“沒呢,還等著你給做呢。”她笑嘻嘻地說……
我們倆原本是一個性情,天生要嘰嘰呱呱地說,咯咯地笑,不讓說笑活不了。不過命不同。如今,她依舊笑得那樣,叫人羨慕得要命。
“……還是你過得,鳳姐。”話從嘴邊溜出來。
“好啥好,這輩子再也沒個兒!”
“瞎想不開!你有倆閨女,我可什麼都沒有。”
“送你一個吧,這就帶著走。”
“舍得呀?”
“舍得!趕明沾閨女的光,上北京去看看你,可別裝不認識,哪兒來的老農民喲。”
“哼!隻怕閨女剛剛上火車,你就哇哇哭開了……”
“妹子,咱們別笑了,我跟你說個正經事兒。有沒有辦法給我弄一個兒子來,大醫院裏人家私生不要的。人家要多少錢都成。真的,咱們正經商量商量。要是能幫成我這個忙,我這個姐姐一輩子記你的大恩。”
我真想讓我這愛笑的鳳姐遂願!
又想,私生的現在實在不多。懂科學了,管得嚴了。再說,也沒有那麼多值得人為此付出巨大代價的感情吧?
隻能還說那老話:“兒子女兒還不都一樣,你別想不開啊。”
“真想不開呢。”
“可當初不去結紮不是也不成嗎?”
“也成,把你和孩子的戶口起出來,拿你自個兒手裏,不分你地。當時叫我們兩個婦女去做手術,人家那個就沒去。”
“就把她跟孩子的戶口起了?”
“起了,沒地,也不著家了,帶著孩子四處走。還是人家好!那還有個生兒子的指望。”簸著糧食,守著房子,竟羨慕那四處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