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隨筆十三(2 / 3)

在已有的眾多藝術品類中,音樂是最朦朧的一種,對人們的想象最少限製的一種,因而是最能喚起人們的參與和創造的一種。求新的繪畫、雕塑以及文學,可能都從音樂得了啟發,也不再刻意寫真寫實,而是著重情緒、節奏、旋律,追求音樂似的效果了。過去我不大理解抽象派繪畫,去年我搬進一套新居,挺寬綽,空空的白牆上覺得應該有一幅畫,找了幾幅看看覺得都太寫實,太具體,心緒總被圈定在一處,料必掛在家裏每天看它會有囚徒的心情。於是想起以往看過的幾幅抽象派畫作,當時不大懂,現在竟很想念,我想在不同的日子裏跟它們會麵,它們會給我常新的感覺,心緒可以像一個囚徒的改過自新。

聽覺原就比視覺朦朧,因而音響比形象更能喚起廣闊的想象。比聽覺更朦朧的,是什麼?是嗅覺。將來可否有一種嗅覺交響樂呢?當然那不能叫交響樂,或許可以叫交味樂?把種種氣味像音符一樣地編排,幽眇或強烈地散發,會怎麼樣?準定更美妙,浮想聯翩,味道好極了!

幾年前美術館有過一次別開生麵的“現代藝術展”,我因行動不便,沒能去看。聽說最令人驚詫不解的一份作品是,一個人(作者本人),坐在小板凳上,雙腳浸在水盆裏,默默然旁若無人地洗腳。有看過的人回來說:“什麼玩藝兒,越玩越邪乎了!早知這樣不如上澡堂子看去。”

我卻接受這份作品,心緒因之漫展得遼遠,無以名狀地感動。為什麼會這樣,連自己也一時猜不透,是不是也中了邪?慢慢想,似乎有一點兒明白。

我先是想到自己也有類似的時候,無論是生命中的什麼滋味,一嚐到極端便無以訴說,於是從繁雜的世界回到屬於自己的一隅,做著必要的凡俗之事,思緒卻東奔西走,但無以訴說的事恰恰指向了現實的絕境,思緒走投無路便可能開出一塊藝術的心境,看見生命的危懼,看見不屈不死的渴望,於是看見上帝的恩賜和生活的原狀,感動著但是鎮定了,鎮定了又不想麻木,種種滋味依然處在極端,但一改憤世嫉俗的故習,轉而追隨了審美的邏輯。

其次我想到這是為什麼?——把幾顆粗糙平凡隨處可以撿到的石子,似乎排布隨意地粘在一隻素雅的瓷盤上,就使人有了藝術的感受;把幾片凋零枯焦並不珍奇的落葉裝在精美的鏡框裏,就產生了審美價值;把農舍門窗上的剪紙陳列在美術館裏,人們就更加看見它們的魅力。原因肯定很多。但我想,至關重要的是發現者的態度。在那石子、落葉、剪紙和瓷盤、鏡框、美術館之間,是發現者的態度,彌漫著發現者坎坷曲回的心路,充溢著發現者迷茫但固執的期盼,從而那裏麵有了從苦難到讚美的心靈曆史。任何一種東西,原本並沒有美在其中,萬物之間也並沒有美的關係,是人發現了美。美,其實是人對世界、對生命的一種態度。在那石子、落葉、剪紙和瓷盤、鏡框、美術館的關係中,便蘊藏了發現者的這類態度。而真正的欣賞也得是一種發現。基於欣賞者的態度而有的一種發現,或者基於這種發現而生長的一種態度。當我們看著這些作品,我們發現了什麼呢?除了發現發現者所發現的,我們還發現了發現者與其作品的關係,我們感動的其實是發現者的態度,其實是再發現時我們所持的態度。於是我們也成為發現者,甚至成為有更多發現的發現者,思緒萬千。要是你沒能發現發現者的態度,沒能發現一個孤獨的洗腳者和周圍高雅堂皇的建築和各懷心事的人群之間的關係,那當然就不如去路邊看石子,和到澡堂子裏去看洗浴了。

有一種叫作“接受美學”的東西,我想沒準兒就是這麼回事。

其實什麼叫藝術品呢?真是沒有一定之規。莫紮特就一定是?但是聽不懂他的人從中毫無所得。冬日北風中的一聲叫賣就一定不是?但有人卻從中聽見人生遼闊的存在。常聽說某種藝術被稱為空間藝術,某種藝術被稱為時間藝術,我想這說法不算恰當。藝術從來就不是發生在空間和時間,而是發生在更高的一維,發生於眾生之精神尋覓的網脈一樣的遭遇和聯結之上,如何地遭遇聯結恐怕專屬於神的作為,人呢,借助了時空去接近她。但時空常又阻礙了這種接近,這才有無羈無絆的沉思默想跳出在時空之上,無中生有地開辟一條朝聖之路。

為什麼往事,總在那兒強烈地呼喚著,要我把它們寫出來呢?

為了欣賞。人需要欣賞,生命需要被欣賞。就像我們需要欣賞我們的愛人,就像我們又需要被愛人欣賞。

重現往事,並非隻是為了從消失中把它們拯救出來,從而使那部分生命真正地存在;不,這是次要的,因為即便它們真正存在了終歸又有什麼意義呢?把它們從消失中拯救出來僅僅是一個辦法,以便我們能夠欣賞,以便它們能夠被欣賞。在經曆它們的時候,它們隻是匆忙,隻是焦慮,隻是“以物喜,為己悲”,它們一旦被重現你就有機會心平氣和地欣賞它們了,一切一切不管是什麼,都融化為美的流動,都凝聚為美的存在。

成為美,進入欣賞的維度,一切才都有了價值和意義。說生命的終極價值和意義是美,仿佛有點無可奈何。我們可以把社會的價值和意義發現得很清晰、很具體、很實在或很實用。可是生命呢?如果一切清晰、具體、實在和實用的東西都必然要毀滅,生命的意義難道還可以係之於此嗎?如果毀滅一向都在潛伏著一向都在瞄準著生命,那麼,生命原本就是無用的熱情,就是無目的的過程,就是無法求其真而隻可求其美的遊戲。

所以,不要這樣審問小說——“到底要達到什麼?”“到底要說明什麼?”“到底要解決什麼?”“到底要完成什麼?“到底要探明什麼?”“到底要判斷什麼?”“到底怎麼辦?”小說隻是讓我們欣賞生命這一奇麗的現象,這奇麗的現象裏包含了上述的“到底”和“什麼”,但小說不負責回答它。小說隻給我們提供一個機會,一個擺脫真實的苦役,重返夢境的機會:欣賞如歌如舞如罪如罰的生命之旅吧。由一個亙古之夢所引發的這一生命之旅,隻是紛紜的過程,隻是斑斕的形式。這足夠了。

我每每看見放映員擺弄著一盤盤電影膠片,便有一種神秘感,心想,某人的某一段生命就在其中,在那個蛋糕盒子一樣的圓圓的鐵盒子裏,在那裏麵被卷作一盤,在那兒存在著,那一段生命的前因後果同時在那兒存在了,那些曆程,那些焦慮、快樂、痛苦,早都製作好,隻等燈光暗下來放映機轉起來,我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於是我有時想,我的未來可能也已經製作好了,正裝在一隻鐵盒子裏,被卷作一盤,上帝正擺弄他,未及放映,隨著時光流逝地轉星移,我就一步步知道我的命運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我又想,有一天我死了,我一生的故事業已揭曉,那時我在天堂或在地獄看我自己的影片,哈!這不是我嗎?哈,我知道我都將遇到什麼,你們看吧,我過了二十一歲我就要一直坐在輪椅上,然後我在一家小作坊幹了七年,然後我開始學寫作……不信你們等著瞧。我常想,要是有那樣的機會,能夠那樣地看自己的一生,我將會被自己感動,被我的每一種境遇所陶醉。

Y跟我說,有一回他和幾個朋友慕名去見一位精通預測(或曰算命)的大師,大師的本領果然不凡,雖與Y和Y的幾個朋友素昧平生,卻把Y的幾個朋友以往的際遇推算得準確之極。算對了以往再算未來,Y的幾個朋友前途各異,因而有的喜形於色,有的掩飾不住憂慮。輪到Y時,Y退卻,扭頭溜掉。Y說,他原是想看個稀罕,並未認真,不料那大師真的名不虛傳。Y說,這一下他倒害怕了。我問:“怕什麼?”Y說:“因為他算得太準。把什麼都算出來,我往下可還活的什麼勁兒呢?就像下棋,每一步都已了然,再下還有什麼趣味?”

Y對命運的態度,依我看,比那位大師更高明。

雖然多數算命屬騙錢糊口的勾當(其實這類勾當很多,不止於算命),但我相信有些算命或對命運的預測是有道理的,確鑿靈驗。是什麼道理,我當然不知道。但對天氣預報既然可以有所信賴,地震預報雖不靈驗者多但仍在提倡,為什麼不能嚐試其它方麵的預測呢,比如命運?

但我也有如Y的一種憂慮:倘終於未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人生就怕十分的乏味了。除此憂慮外,我還有一份頑固的糊塗:可預測,但可預防麼?

如果單單是預測得準確而無法預防,是喜事便好,是禍事呢?豈不倒白白賠進去額外的驚嚇與苦惱?所以碰上算命的,我總是請他報喜不報憂,真與不真我並不計較。常言道:“笑比哭好”,有一份美夢可作,顯見得不是壞事。這美夢越是作得長久,我便越是快慰得長久,假如這美夢在我死前一直不被揭穿,這豈不是落得了一生的好運道?揭穿了也不怕,還可再為自己預算出一些好運,不斷地為自己籌措虛渺的美景良辰,使自己總有美夢可作,至死方休。這麼說,肯定會有人以為大謬不然,嗤之以鼻。換一個說法也許就好了:人活著,總是要心懷美麗的理想。人是最喜歡沉醉於虛渺的動物,而且這不是壞品質。

命運,要是不單可以預測,還可預防,因而可以避禍,那當然最好不過。可是我想,預測僅僅是旁觀因而不影響世界原有的結構,預防卻是幹預,預防之舉必定會改變原有的世界,因之原有的預測也就不再準確。那麼在這個已經摻進了預防已經改變了的世界中,還可以繼續預測和預防麼?也就是說,可以預測那些預測麼?可以預防那些預防麼?假定可以。那麼肯定會出現對預測的預測,對預測的預測的預測……,對預防的預防的預防……,如此無窮地循環,結果必是誰也無從預測,誰也無法預防,或者是大家整日都在忙於預測和預防,再無其它事故。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拯救預測和預防,那就是隻給少數人預測和預防的特權(人數越少,效果越好),就像隻給少數人以高官厚祿的機緣。但少數的特權給誰——這可以預測和預防麼?倘可預測,便說明命運的不可預防;若可預防,還不又是爭權奪利似的爭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