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隨筆十三(3 / 3)

早聽人說過特異功能的神奇,不敢不信,但未目睹,總還是心存疑忌。前不久終於有緣親眼看了一回,一位赫赫有名的特異功能大師離我不足兩米之距,隻見他把我們剛剛吃飯時用過的兩隻不鏽鋼餐叉並在一起,握在掌心,吹一口氣,揉捏片刻輕輕一擰,當啷一聲擲於桌麵,兩隻餐叉已是麻花般纏絞在一起。在場的人或驚叫,或目瞪口呆。我定了定神,看看四周的世界,心中竟一陣陣恐懼。怕什麼?世界原來藏著秘密,在被認為不可能藏著秘密的地方藏著秘密,世界就很是一個陰謀家似的可怕。我於是懂得,當“地球是圓的地球是圍繞太陽轉著”的消息第一次發布時,反對者絕不是出於嫉恨,而是出於恐懼。

對特異功能的神奇,還是不相信者居多,這情有可原,因為多數人沒有機會親眼看看。但聽說,也有人對此取“不信、不聽、不看”的態度,還自稱是對科學的捍衛,是反迷信的義舉,這真是更為特異的邏輯。不信,那是不信者的自由;不聽,則已有盜鈴之嫌;不看呢,才真是可怕的迷信了。有人說,現代最大的迷信是科學自己,說得痛快!任何思想、邏輯、認識世界的方法,要是醉在自己的成功上,自負得以至封閉,都有望愚昧蠻橫成一頭暴君。

對特異功能(還有氣功)的神奇,又有人持另一種拜倒的態度:相信那是能使人類千古夢想終得實現的力量,是拯救眾生脫離困苦的佛光,是最最最偉大的宗教。我真是不信,同是我相信又一頭暴君正在發育成長。

我相信氣功和特異功能的神奇力量的確鑿。我相信它的效用越是確鑿,就越說明它是科學,是潛科學,我相信它越是有神奇的力量,就說明它越不是宗教,宗教一向是在人力的絕境上誕生。我相信困苦的永在,所以才要宗教。我相信,人們不願承認末日的必來,和不願承認困苦的永在,乃是所有救世哲學難於自圓的病根。

譬如說佛的宏願,那不可能是一種事實,那永遠隻是一個理想;佛以一個美麗的理想,幫助眾生與困苦打交道罷了。因為:倘一人不能成佛,眾生便未得度。眾生都若成佛,世間便無差別和矛盾,也就同於死寂。若從死寂中再升出一個更高明的世界,也隻是有了更高明的差別和矛盾,於是又衍生出眾生更為高明的困苦;和更為高明的佛。佛很可能一向就是位媒人,經他介紹,眾生才得與困苦相識,並天荒地老永不分離。

我這樣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須臾違抗。知人之艱難但不退而為物,知神之偉大卻不夢想成仙,讓愛燃燒可別燒傷了別人,也無需讓恨熄滅,惟望其走向理解和寬容;善,其實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無完善,因而在無極的路上走,如果終於能夠享受快慰也享受哀傷,就看見了美。

但我也發現荒誕: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個約會,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這樣的時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頂上、樹梢上、天空的各種顏色裏,俯看自己,覺得下麵這個中年男子真是乖張。這家夥自以為是在奔赴約會,其實呢,不過是一步步去會見死亡;自以為獻身一項有益的事業,其實很可能隻是自尋煩惱和無事忙;自以為有一份使命,其實說不定正高歌猛進在歧途上。但這樣想過卻不能放棄,目光從天際回來,依然沉緬於既往的荒唐。

但什麼是歧途和荒唐?誰能告訴我,怎樣才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許,人,就是歧途。因為人是欲望的化身,沒有欲望也就沒有人。因為欲望不能停留,否則也就不是欲望。因為“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為在無路之地舉步,本無法保證那是正道。所以倒是歧途養育了我們這種動物。

人,未必就高於其他動物。見一頭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運奴役。見一匹鹿自由快樂地消磨光陰,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為,也正是為了快樂地消磨由一生光陰鑄成的歧途。就像坐著長途的列車,空洞的時間難熬,便玩著撲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時間就在快樂中過去了,注目再看時,好了,到了,大家散夥下車,撲克牌再無意義了。當然,把撲克牌換成書也行,換成沉思也行,換成辯論和正義的戰鬥也都行。

那麼,比如鹿,比如魚和鳥,它們“快樂地消磨的方式,憑什麼說一定低於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這一無可爭辯的事實時,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性。萬物平等。人為自己留一顆驕傲的心,人為自己設置美麗的理想,隻是更利於“快樂地消磨”罷了,絕不是說人可以傲視一隻坦然而飛的鳥,或一條安然入夢的魚。

也許上帝設計了這歧途是為了做一個試驗:就像我們放飛一群鴿子,看看最後哪隻能回來。或者是對他的孩子們的一次考驗:把他們放進齷齪中去,看看誰回來的時候還幹淨。

十一

在電視中見過這樣一個節目:數名影劇中的反角演員一起登台,向觀眾祝賀節日,和大家一起歡度佳節。主持人說:人們總是更關注正麵角色的演員,但是別忘了他們(攝像機便逐一地對準這一群或“可怕”或“可憎”的麵孔),沒有他們的合作就沒有戲,他們和正麵角色的演員一樣功不可沒。台下鼓掌。然後他們中的一位說:在戲裏我們都是壞蛋,在生活裏(看看他的一群夥伴),其實咱們都是好人。台下又鼓掌,表達對他們的感謝。這時候我心裏似乎驚喜,似乎溫暖,似乎一切夢想都接近實現。

坐在電視機前,眼睛再看不見其它節目,我想象一個劇團因為沒有了反角演員而麵臨散夥的窘境。我想,那時所有的正角演員一定都被發動起來,求賢似渴般地尋找反角演員,就像劉玄德三顧茅廬,就像蕭何月下追韓信,甚至就像一條要沉沒的船上發出著求救信號,甚至就像一群迷途者在呼喚上帝的指引,據說,一個真正的英雄在打敗了所有的敵人之後,忽然感到無比的恐慌,忽然看不見了生命的價值,因而倒成了一個真正的失敗者。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設若世界上沒有了歧途全剩下正道,設若世界上沒有了反麵角色單留無數英雄豪傑,人類大約也就是一個麵臨散夥的大劇團,想必我們也得呼喚救星一樣地呼喚反麵角色,久旱祈雨般地祈求天降歧途。幸好不是這樣,幸好上帝深諳戲劇之要義,便是在小世界幕落之後,也還在大舞台上為我們準備了無路之地,待我們去踏出正道也踏出歧途。

幸踏出正道的當然是好人。誰去踏出歧途呢?不幸踏住歧途的在這大舞台上便被稱作壞蛋。(說明一下,歧途者,並不單指山野間的歧途,還指心理的和靈魂的歧途。)這就顯得不大公平。步入歧途已然不幸,還要被大家輕蔑和唾罵;走上正道已經交得好運,還要追加恭維和讚美。但從戲劇的進展和效果考慮,非如此而不可,唾罵和讚美原是演出歧途和正道的方法。

當然法律還是法律,不可鬆懈,正如演員不可擅自纂改劇作的編排。我隻希望,在世界大舞台上,也有正反角色共度佳節的機會。在壞蛋被懲處的地方,讓我們記起角色後麵的那個演員,從而在人的意義上,在靈魂的神殿前,呈上一份平等的追悼和理解,想起我們的大劇團所以沒散夥的一個原因。

十二

我的一位朋友的兒子,小名兒叫老咪。老咪六七歲的時候,他的哥哥十二三歲。十二三歲的哥哥正處在好奇心強烈的年紀,奇思異想疊出不窮,有一個問題最吸引他;時間,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把這問題去問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這問題去問老師,老師也搖頭。於是哥哥把它當作一個難倒成年人的法寶,見哪個狂妄之徒膽敢賣弄學問,就把這問題問他,並竊笑那狂妄之徒隨即的尷尬。

但有一天老咪給這問題找到了精彩的答案。那天哥哥又向某人提問:“時間,你知道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時老咪正睡眼朦朧地瞄準馬桶撒尿,一條閃亮的尿線叮咚地激起浪花,老咪打個冷戰,偷眼去望牆上的掛鍾,隨之一字一板泰然答道:“從一上弦就開始了。”語驚四座。這老咪將來作得哲人。

我生於一九五一年。但在我,一九五一年卻在一九五五年之後發生。一九五五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日曆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於這個周末。在此之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一年那個周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但一九五五年那個周末之後,卻不是一九五五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某個淩晨——傳說我在那個淩晨出生,我想象那個淩晨,於是一九五一年的那個淩晨抹殺了一九五五年的一個星期天。那個淩晨,五點五十七分我來到人間(有出生證為證),奶奶說那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一九五六年的雪,我不得不用一九五六年的雪去理解一九五一年的雪,從而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後是一九五八年,這年我上了學,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係。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則是一九六四年時才給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時我才知道一場反右運動大致的情況,因而一九五七年下著一九六四年的雨。再之後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並設想著遠古的某些曆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著對二零零一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想遠古又幻想未來,遠古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遠古和未來都刮著現在的風。

我理解,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的花園”是指一個人的感覺、思緒和印象,在一個人的感覺、思緒和印象裏,時間成為錯綜交叉的小徑。他強調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作為主觀的人的心靈,這才是一座迷宮的全部。

十三

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冥思苦想,似有所得,並為之欣喜,但忽一日卻從書中發現,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沮喪。

我是不是白想了呢?

沒有,我沒有白想。

我想到了我才明白了前人的所想,前人的所想才真正存在。如果我沒想到,即便我讀到前人的所想也不會理解,前人的所想也就等於無。

所以我知道了:凡我想到的別人都想到了,那我沒想到的也就等於沒有前人的所想。

看來亙古至今,人們是在反複地問著和回答著同一個問題,不得不這樣。人們輪班地來做同一個猜謎遊戲。結束之後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