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敏月亮的海
月亮的海
我的青春與別人不同的是在寧靜中度過的。說是寧靜,在當時被認作“寂寞”。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很少,報紙送到高高的山上,讀起來也有隔世之感。於是整個的心靈全神貫注在風霜雨露的變化,天體兩頭同時垂掛著永恒的金球和銀球。關於小時候受過的具有活生生思想概念的文化,本來是很少而不鞏固的,年複一年讓浩浩荒穹風吹雨洗,所剩下的,僅僅是做為符號使用的漢字了。
朝夕相處的幾個人,即使是嘔氣也非常簡單。每日所見的山頭依然是千百年來的模樣。每天舞蹈般婆娑變化的隻是遠遠近近的遊雲,顏色也變幻莫定。
雲是天空的吉普賽人,它們一群群來去匆匆。偶爾有走錯路的一團雲,慌慌張張一頭撞到山上。“轟”地一下,胖乎乎的雲變成暈頭暈腦的絲縷狀,隨後拖長了身體,又瘦又薄地從山頭上漫過。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巨大的身軀已經損失了許多,萬分懊悔地向遠方溜走。
這樣有趣的雲總是常常見到的,但是把整個大地蓋住的“茫茫雲海”卻不是常見到的。有雲海的日子便成為節日。觀賞雲海成了正當的借口,可以稍許偷懶片刻。
有時雲海中形成巨大的旋渦,四麵的雲呈弧線向這圓圈中滑進去。我們稱之為“漏鬥海”,真像過濾牛奶哪。漏鬥的位置是不固定的。有漏鬥的雲海最有情致。流雲的弧線是最柔軟稠密悄然的,這流動的線條是無法複擬的。
到純白的雲海中去洗澡那是十分有趣的。雲海汩汩地圍著山頭,大有海中孤島的虛幻感。背著工具去給茶樹鋤草殺蟲,從房屋出來走不遠,雙腳就踏進了雲海。彎下身去用純白的雲潮來洗手洗腳,又走到雲潮沒胸處做雙臂劃水的動作。有人在潛水,腦袋一忽兒這,一忽兒那地冒出來。有人隻在雲海上露出兩隻手不停地亂招,笑聲從雲海裏傳上來:“救命啊!淹死啦!”
女孩子們最喜歡這樣嬉戲。“我們是仙女!”這麼喊著,人人都想象自己是霓裳羽衣的纖纖美女。那是多麼好看的仙女啊:一個個破衣爛衫,黑而粗的皮膚裏充滿紅潤的血色,胖乎乎的昂著腦袋,接受周圍同樣破爛的老少男子們的讚美。
做為仙女的想象是女孩子們的虛榮心。但雲海一起來,的確有入仙境的超然感。雲海隔開我們與山下社會的聯係,造成無限暢通的開闊的心情。燦爛的陽光當空,呼吸粗獷的山中氣息,心中漂浮著獨處自省時所有的孤獨感。
後來的歲月中,我很少登高。偶爾登上有名的風景遊覽的山,難得也見到一次雲海。但是再沒有當年的心情。雲很難那麼潛心入腑地感動我。這時才理解到,當年被認為寂寞的歲月,是人生難得的寧靜狀態。我很有幸,不像看破紅塵到深山苦修的悲愁的人。我做為充滿憧憬的年華在深山裏與遊雲作伴,過著儉樸的如同苦行的日子,因此而得到與自然相親如手足的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