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捉不住的鼬鼠捉不住的鼬鼠
——時間片論我一出世就沉沒在時間裏了,時間如水我如魚。
那是煙、霧、空氣的包圍,渾然不覺如影相隨,我幾乎不能明確是我擁有了它還是我正被它裹攜。
它是那樣直接、迫近、強大地麵臨著所有的生命,但是為什麼卻最容易被忽略?
風無形,可是柳枝拂動、樹彎腰,我們可以看到它的力量;空氣無狀,可是在陽光透射下,可以看到塵埃浮動、地氣上升,目擊它模糊的形態。
但是時間呢?
誰感受到它的力量、目擊過它的形狀?
有過一位詩人妄圖正視它,結果那位詩人哭了。他突然發現了一種強大力量的隔離,感到麵對一圈無形的牆壁無法穿越的痛苦。
還有一位詩人曾經試圖接近它,結果他反而給推得更遠了。他在江邊癡想,人是什麼時候開始見到月亮的?月亮是什麼時候開始見到人的?這個問題是世界柔軟的腹部,誰的拳頭打向這裏,誰就會因撲空而迷惘?。
時間是空的。
它大到無邊無際、無始無終,如宇宙天空,如一切生靈唯一的裁判,如神;
它小到無影無蹤、無孔不入,它甚至規矩渺小到了可以被任何一位鍾表匠囚禁於方寸之間,如奴隸;
它操縱著生命而又似乎被人操縱。
它掌管了生殺予奪之權而又隱形無聲。
處處有它而無它,處處無它而有它。
它是誰?
它是鍾表裏的刻度,是太陽和月亮的約會;是由黃轉綠暗暗托出春天的一隻看不見的手,是淹沒著宇宙萬物的滔滔洪流;是神秘的意誌,神秘的臉,是一切生命的殺手和產婆。
誰能畫出它的肖像呢?
在我們的想象力的鐵路修不到的年代裏,一個東方農耕民族,因為自己的生活方式認識了它,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季”。“季”是以四種容顏出現的,循環往複,互相銜接,從來沒有過一次失誤。
當然還是東方,一些狩獵民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因而他們看到的也主要是黑白兩色,白天是白的,黑夜是黑的,他們把它叫“日子”。
另外是遊牧者,他們很容易把它叫作“紀元”,漫長的動輒千裏的遷徙和轉移,使他們隨著或逆著它移動,也使他們看到了這更真實的茫茫無聲的麵容。
漏、晷、鍾、表。
這些都是人類妄圖捕捉住它而設的夾子和陷阱。人們以為捉住了它,緊緊地把它關在裏麵,非常珍惜,仿佛裏麵關了一隻規矩而又準確的小鬆鼠。
在這種兒童遊戲麵前,它是寬容的。它不願意拆穿這種幼稚的錯覺。
人們經常愛問的一句話就是,“你有沒有時間?”
我們怎麼能夠有或者沒有時間呢?因為我們的一切都是它賦予的,都為它擁有,就象我們不能說自己有沒有天空一樣。
它給了我們那麼多時日,讓我們飲食男女、勞動思考,讓我們創造,它多麼偉大仁慈!我們每每看到太陽飽滿金紅升起,就把太陽想象為它的臉,心裏流露出一個生命對它的崇拜和感激。
然而也許人們總的來說是讓它失望的,人們不珍惜生命,人們不僅揮霍而且極其藐視時間,人們把它給予的一生隨便地混過去……於是它使所有的人死去,讓新的人誕生出來。結果差不多,於是它再讓這些人死去,讓新的一代再誕生,如此循環,無數代矣,它的希望竟還沒有絕滅,這是多麼偉大的耐心!
時間啊,我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
在您的忍耐和仁慈之下,我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們無所事事,沒有目標,因為空虛,我們互相勾心鬥角,因為無聊,我們把對同類的踐踏當作平生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