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稀世之鳥
周濤
周濤(1946——)山西潞城縣人,詩人,作家。著有《神山》、《稀世之鳥》等。
稀世之鳥
我躲進索溪峪,鑽山入洞,遠離了那些把詞語當瓜子嗑來嗑去的嚼舌家們,這下耳根清靜了。
我抽煙於戒煙日,並喝濃茶;你晾衣物於陽台,陽台寬大。
你說:“快來看呀”,壓低了聲音。我看見了一隻鳥,驚歎一聲扭身就跑回屋裏去。
怎麼啦!拿眼鏡。沒有眼鏡我看不清,這麼漂亮的鳥我沒見過。這是什麼鳥兒呀!
“大概是朱鹮了。”
“朱鹮鳥是什麼?”
“據說這個自然保護區僅存一對,全世界現在也沒幾隻了,一種珍禽。”
珍禽就是不同凡響。我們的悄聲低語並不驚動它,它就立在離陽台很近的樹杈上,周圍濃蔭密布。它紅嘴美目,身姿翩然,尾長尺許,一片華彩。它看見我們呆看它,並不驚飛,而且似不懼人,依然佇立枝頭輕聲鳴叫,若有所盼。它好像深知自己的美足以使人類忘卻殺心,因而不躲閃驚恐如雀。可是絕美的朱鹮,你卻為什麼僅剩一對了呢?而且已經瀕臨滅絕,為什麼還不防範,學會保護自己呢?
它就立在我們眼前低鳴呼喚著。
你說,現在是求偶期。果然,另一隻從樹叢的縫隙間款款飛來,形態顏色絕似,隻是略小,無冠。這對僅存的絕代佳偶,站立枝頭低鳴悄語,互相凝視,意態優雅。
他叫她,她來了。他們分離片刻,聚首便成了重逢。彼此的愛慕之情,使人一望也會感動。他從高枝翩翩飛落低丫,翎羽不亂,像一個年輕紳士熟練的舞步;她從低丫輕飛上高枝,逗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它們仿佛在商量,在挑選更好的去處,一點不焦躁,好像總能把本能的欲望控製在美的範疇。
顯然,這是一對鳥中的王者了。因其珍奇罕有而為王,因其絕美至雅而為後。這唯一的一對朱鹮,遺世而獨立,在我們麵前展示出鳥的修養,鳥的品質,鳥的超凡脫俗和純淨。頓時,淩空向外探出的陽台成了我們的包廂,濃蔭四布的高樹以及遠山和近處的稻田成了布景真實的舞台,稻田裏秧雞的鳴聲成了隱隱升起的混聲合唱。舞台的中心是這樣一對芭蕾舞明星,古典的愛情故事,中世紀的王國裏走來一雙複活的情侶,忠貞不渝的夥伴——世界於是重又成了他們的。
“絕美!”你讚歎著說,“快去叫他們來看!”
我沒動。我唯恐驚飛了它們,更害怕錯失這一幕最後的瞬間。我目不轉睛且隨之慢慢挪動,我已經不是在看兩隻鳥兒,而是在看一雙不死的情愛之魂於光天化日之下現形!我當然想到了化蝶的梁祝,隨之在耳邊飄曳出那優美的小提琴協奏曲;我當然還想到了哈姆雷特的獨白:“活著呢還是死?這是個問題”,如此等等。
這對朱鹮肯定是不會存在離婚的問題了,因為隻有一對;它們顯然更不用考慮計劃生育的問題,因為即將絕種;但是難道它們不該考慮一下生態平衡的問題嗎?老鼠那麼猖獗,蒼蠅那麼密集,許多偉大的物種都在醜惡的包圍中不堪忍受棄世而去,你倆,是不是也打算這樣呢?誠如是,這便是一次美的絕滅。
美的絕種是對強大世俗醜惡力量的抗議,也是留給這世間的唯一悲劇。它就是要讓你永遠無法彌補。
隻是,朱鹮,你這樣做不是太殘酷了麼?留給醜惡去耕耘不是太缺乏責任感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