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美麗南方之夏日殘雪(2 / 3)

外婆死了,但我一點也不悲傷,我還不能理解“死”的含義。在我的概念裏,“死”隻不過是一件黑的、討厭的事,不去想它就完了。隻要火紅的落日從茅廁後麵掉下,塘邊升起霧氣,我蹲下來細細一聽,就聽到了那種腳步聲:“踏、踏、踏……”炎熱的空氣發出噝叫,天地萬物都應和著這莊嚴神秘的腳步,夕陽的金門裏竄出數不清的蝙蝠,我的小臉在這大的歡喜裏漲紅了。

到今天我仍然有這個習慣,就是屏住氣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在我的血管裏響起了。經常地,它竟會震昏我的頭腦。

父親戴一副近視眼鏡,做起事來兢兢業業,有板有眼。從食堂買回的缽子飯少可憐,他便想了一個辦法:用筷子輪流將我們碗裏的飯掏散、搞碎,鬆鬆的竟堆了起來,然後心滿意足地說:“叉起(掏鬆)叉起又是一碗!”每頓飯都不厭其煩:叉。直叉得我們皆大歡喜。喝稀飯則教導我們大家舔碗:“糧食呀,可惜了的。”一輪一輪舔得幹幹淨淨,不用洗碗了。一日,看見他笑嗬嗬地在門口的太陽光裏朝我招手,用筷子敲得一個茶杯當當直響,賣關子地問我們大家裏麵是什麼。原來是他用十幾朵南瓜花拌一點點麵粉炸成的丸子,我們一人吃一口,餘味無窮。之後他要反反複複地問我們:“好吃吧?”直到我們咽著唾沫全體作出肯定的答複,他才為自己的傑作連續好幾天得意。他在屋後種了十幾株南瓜,每天一下班就去照料,不停地澆尿,授粉。結果長得莖肥葉大,卻並不結南瓜,就算結了一兩個也僅隻拳頭大。他疑極了,反複地叨念:“怪事!怪事!”他還種了一片紅薯,蒔弄得更認真。六二年我們搬到對河去了,他叫哥哥借板車過河來拖紅薯,還遲疑不決地推想:一板車究竟拖不拖得了啊?要是剩下來,就送人吧?結果哥哥拖回一車紅薯藤,還有一些根。父親看了半天,說:“莫不是有人偷過了?”哥哥肯定說沒人偷,那塊土好好的嘛。那麼,是不是掘得太淺了呢?也不是,有的地方掘了一尺來深呢!又反複念叨:“怪事。”等我們吃完他那些好一點的料子衣之後,苦日子已過完了,他還留下一件皮大衣,是三百元買的,他逢人就說:“這是我搶救出來的東西啊!”那時我的肺病越來越嚴重,家裏給訂了一瓶牛奶。牛奶拿回來清清的,摻了不少水,我喝完後父親就在奶瓶裏倒半瓶水,使勁搖,然後一飲而盡,抹一抹嘴說:“牛奶是甜的,有蛋白呢。”他這麼說,我還以為牛奶裏麵摻了雞蛋呢,一次他興高采烈地帶回一隻受了傷的小鷹,他告訴我們是撞到辦公室裏給抓住的,這種東西非吃肉不可。但是哪來的肉呀?他又說青蛙也可以代替。於是我們拚命地去找青蛙,等我們找了青蛙回來,他卻把鷹放掉了,說是我們養不活,要餓死的。“它還想來叼我的眼珠呢!”他誇張地說。父親與世無爭,從不與周圍人密切來往,每天坐在桌邊看唯物辯證法著作,圈圈點點。年深月久,他那副銅絲框眼鏡鏽壞了,鏡片掉了下來。他找出一隻小錘子和鐵片,打了一整天,居然將鏡架徹底改造了一番,隻是戴上後鏡架前多了兩塊白鐵皮。他並不在乎,對自己的勞動成果十分欣賞,說:“起碼還可以再戴十年!”他果然戴著那兩塊白鐵皮度過了十來年。他有一個表,每天慢半小時,他每隔幾天就拿小剪刀撬開表殼,用一些特製的工具進行修理。修理來、修理去,與不良現象鬥爭了好幾年,那表仍然時快時慢,打擺子似的。但他毫不氣餒,仍然興致勃勃地幹修理工作,還對人說:“我這隻表是瑞士產的呢!有三十年了,現在這種好表哪裏找去……南下時掉進小河裏,我去撈,眼睛看不見,差點命都送了。”他患有腳氣和灰指甲。總到藥店去買一種“殺烈癬霜”來塗,還細細地,耐心耐煩地修指甲,每星期大幹一場,一幹便是一上午。刮胡子的刀片、刷子、藥棉、藥水、棉簽、清理出來的廢物等,擺得整整齊齊。又因眼近視,每每割破了皮,搞得腳趾上血跡斑斑,慘不忍睹。他這種勞動據我所知已堅持了三十五年。“崽崽,替爸爸去買瓶‘殺烈癬霜’來。”“老是搽呀搽的,又不見好,”“哪裏哪裏,已經好多了嘛!就這小趾頭上還有一丁點兒,我馬上就來消滅它,隻消一瓶,不,半瓶,就徹底好透了。如有熟人來,他就邊修腳邊和客人談話,常在中途一個句子上雙手一顫,趕快用棉球吸出一團鮮紅。但這並不影響他繼續買“殺烈癬霜”,他是十分頑強的。或許就因了這種超人的頑強,他至今仍然精神很好,正在想出一套又一套的鍛煉方法與晚期心髒病作不懈的鬥爭。(醫生曾多次斷言他活不過五十,現在他已滿七十歲。)文革造反派抄家時,抄出兩抽屜“殺烈癬霜”,一個造反派嚇得往後一跳,好一會才戰戰兢兢伸手去拿,然後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還不放心地揭開蓋子來檢查。“這是什麼名堂!”他嚴肅地問。我笑嘻嘻地說:“搽腳的呀,有毒呢!”他嚇得連忙一丟。外婆死後,聽大人說父親有心髒病。在那些墨黑的夜晚,我那顆小小的心在胸膛裏噗噗地跳著,尖起耳朵傾聽隔壁房裏的鼾聲,一種孤立無援的恐怖攝住了我,心裏因為溫柔的憐憫抽成一團。對於門外那連綿死寂的山巒,對於那滿天的繁星,我第一次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害怕的聯想,我不敢在半夜醒著,隻要一醒,馬上強製自己重新入睡。第二天早上,旭日東升,滿天紅光,我又赤著腳丫,滿懷狂喜地跳來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