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美麗南方之夏日殘雪
殘雪(1953——)湖南長沙人,從事服裝加工。著有《山上的小屋》、《蒼老的浮雲》等中短篇小說多篇。
美麗南方之夏日
一九五七年,父親作為《新湖南報》反黨集團頭目被劃“極右”,下放湖南師院勞動教養,母親被遣送至衡山勞改。五九年,全家九口人從報社遷至嶽麓山下兩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平房,每人平均生活費不到十元,又遇上自然災害,父親既無儲蓄又無絲毫外援,全家老小掙紮在死亡線上……
南方的夏夜,神秘無比。當紡織娘和天牛之類的小蟲在外麵的樹叢裏叫起來的時候,六歲的我又開始夢遊了。廚房隔著天井,裏麵黑糊糊的,推開門,就聽見一些可疑的響聲,是一個人在那裏走來走去。我蹲下,將手伸進煤槽,一下子就做起煤球來。天井裏傳來“呼呼”的悶響,是外婆手持木棒在那裏趕鬼,月光照出她那蒼老而剛毅的臉部,很迷人。她弓著駝背,作出奇怪的手勢,叫我跟隨她。我摸黑走下廚房的台階,外婆冰涼的手一把捉住我。我隨著她在我們新墾的菜地邊蹲下,我記得當時我醒了。月光下,她的全身毛茸茸的,有細細的幾縷白煙從她頭發裏飄出,我認定這煙是從她肚子裏鑽出來的。“泥土很清涼。”她嗡嗡地出聲。我摸了摸,的確很清涼。“隻要屏住氣細細地聽,就有一種聲音。”她又說。我抬起朦朧的眼睛,看見清朗的夜空裏滿是亮晶晶、藍汪汪的大水滴,一種模糊而清晰的響聲無所不在:“踏、踏、踏……”我記起在白天,我朝山澗的溪水裏扔了一個布娃娃。
“茅廁裏盤著一條蛇。”我扯了扯外婆的黑袍子。她一動也不動,沉思地支著下頜,渾身散發出幹柴草的氣味。
“如果蟒蛇追你,你就繞到它的後麵去,你隻要繞到它後麵,它就轉不過彎來。我有一個表伯,被一條蟒蛇纏住下半身,他用手心接住傷口流出的血,將衣袋裏的一包雄黃倒進去,蟒蛇舔吃之後,立刻就死了。你要是餓了,我這裏埋著一個飯砣。”她從泥土裏掘出一個植物的塊根,抖了抖泥沙遞給我。我們一直坐到下露。後來我睡著了,看見天上掛著的那些水珠發了瘋地往下掉,整個夜空亮成奪目的一片。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已在鋪上。或許根本就不曾有過什麼夢遊?這事永遠是一個謎。
廁所是山坡上的一個茅棚,離我們的住房有五十米遠,那裏麵常年埋伏著一隻蜥蜴。時常,我在夜間硬著頭皮去解手,但總在中途嚇得大哭起來。“崽崽嗬,崽崽!”外婆喊著我的小名,“咚咚”的腳步在黑暗裏由遠而近,手中握著燃了火的杉木皮,一下一下劃著弧形,還大聲咳嗽,為我壯膽。“你要想一些紅、亮的、發光的東西。”她用指頭敲著木板門說。紡織娘和天牛在叫,蟋蟀也在叫。蟋蟀的叫聲是黑的,我不喜歡,天牛和紡織娘則是亮的,還有貓頭鷹也是黑的。夏天是亮的,四季中我最喜歡夏天,冬天則是黑洞洞的,有樟腦丸的味兒。
家裏燒不起煤,外婆帶領我和兩個小弟上山去耙柴草。太陽很厲害,林子給曬得“喳喳”作響,鬆毛蟲動不動就掉在身上。每當我們身上出現一塊紅腫,外婆就連忙朝那腫塊吐一口唾沫,揉幾下即說:“好。”然後詭詐地笑起來。傷處還是火辣辣地痛。柴草裝滿了籮筐,外婆就坐下來休息。她甩掉額上密密的汗珠,眯縫著老眼打量太陽,然後又開口講起那個老而又老的故事:“我們家裏有個舅舅,從一個和尚手裏得到一件背心,穿上之後冬暖夏涼。”“要是我有一千塊錢,馬上去買一件那樣的背心。”我睜大眼睛,遐想連翩。“那種背心是買不到的,隻有法師才有。”
外婆年輕時一定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牙齒很白,很結實,能咬斷細鐵絲。她是異常剛毅的,但周身總是繚繞一種神秘的氣氛。她會在睡下之後突然驚醒,貓著腰去監聽一種不明原因的騷響,還用手中的棍子撥出嘩嘩的聲音。有一次試著問過她,她眨了眨眼,矢口否認。她認得山上的每種野菜和蕈類,每天都用我們采來的野麻葉做成黑糊糊的粑粑當飯吃,還叮囑我們:“嚼得越久就越甜,口水裏麵有糖。”我試過,果然如此。她給那些菌子取出最好聽的名字:包子菌、涼山菌、紅衫菌、公主菌,等等。靠著這些野菜和菌類,我們才保住了性命,而她,因為絕食和勞累,終於死於水腫病。她躺在我們那個大床上的一角,全身腫得如氣枕,臉如屍布,下陷的兩眼閃出刺人的亮光。她反複地告訴我們:電燈的拉線開關上站著兩隻好看的小白鼠,正在做遊戲。“下來了!下來了!捉住!!”她大叫,眼中光閃閃,麵孔上冷汗淋淋。在她安靜的時候,她就凝視窗戶上的那片太陽光,帶著笑意問我們記不記得夏天的事。“其實鬼是沒有的,我活了六十歲,從來也沒見過。”她握著我的手說。她的掌心潮潤,發熱,完全不同於往常那種冰涼舒適。臨死前有人送來了補助給她的一點細糠,她再也咽不下去,就由我們姊妹分吃了。糠很甜,也許是外婆的血,那血裏也有糖。我們喝了外婆的血,才得以延續了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