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魷魚、魚翅、烏魚子、筍幹等等,陽光的功能不僅讓它幹燥、耐於久藏,也仿若穿透它,把氣味凝聚起來,使它發散不同的味道。我們走入南貨行裏所聞到的幹貨聚集的味道,我們走進中藥鋪子撲鼻而來草香藥香,在從前,無一不是經由陽光的凝結。現在有毋需陽光的幹燥方法,據說味道也不如從前了。一位老中醫師向我描述從前“當歸”的味道,說如今怎樣熬煉也不如昔日,我沒有吃過舊日當歸,不知其味,但這樣說,讓我感覺現今的陽光也不象古時有味了。
不久前,我到一個產製茶葉的地方,茶農對我說,好天氣采摘的茶葉與陰天采摘的,烘焙出來的茶就是不同,同是一株茶,春茶與冬茶也全然兩樣,則似乎一天與一天的陽光味覺不同,一季與一季的陽光更天差地別了,而它的先決條件,就是要具備一隻敏感的舌頭。不管在什麼時代,總有一些人具備好的舌頭能辨別陽光的壯烈與陰柔——陽光那時刻象是一碟精心調製的小菜,差一些些,在食家的口中已自有高下。
這樣想,使我悲哀,因為盤中的陽光之味在時代的進程中似乎日漸清淡起來。
光之觸
8月的時候,我在埃及,沿著尼羅河自北向南,從開羅逆流而溯,一直往路克索、帝王穀、亞斯文諸地經過。那是埃及最熱的天氣,曬兩天,就能讓人換過一層皮膚。
由於埃及陽光可怕的熱度,我特別留心到當地人的穿著,北非各地,夏天的衣著也是一襲長袍長袖的服裝,甚至頭臉全包紮起來。我問一位埃及人:“為什麼太陽這麼大,你們不穿短袖的,反而把全身包紮起來呢?”他的回答很妙:“因為太陽實在太大,短袖長袖同樣熱,長袖反而可以保護皮膚。”
在埃及八天的旅行,我在亞斯文州洗浴時,發現皮膚一層一層地凋落,如同幹去的黃葉。埃及經驗使我真實感受到陽光的威力,它不隻是燒灸著人,甚至是刺痛、鞭打、揉搓著人的肌膚,陽光熱烘烘地把我推進一個不可回避的地方,每一秒的照射都能真實的感應。
後來到了希臘,在愛琴海濱,陽光也從埃及那種磅礴波瀾裏進入一個細致的形式,雖然同樣強烈地包圍著我們。海風一吹,陽光在四周洶湧,有浪大與浪小的時候,我感覺希臘的陽光象水一樣推湧著,好象手指的按摩。
再來是意大利,陽光象極文藝複興時代米開朗基羅的雕像,開朗、強壯,但給人一種美學的感應,那時陽光是輕拍著人的一雙手,讓我們麵對藝術時真切的清醒著。
到了中歐諸國,陽光簡直成為慈和溫柔的懷抱,擁抱著我們。我感到相當的驚異,因為同是八月盛暑,陽光竟有著種種變化的觸覺:或狂野、或壯朗、或溫和、或柔膩,變化萬千,加以歐洲空氣的幹燥,更觸覺到陽光直接的照射。
那種觸覺簡直不隻是肌膚的,也是心靈的,我想起中國的一個寓言:
“有一個瞎子,從來沒有見過太陽,有一天他問一個好眼睛的人:‘太陽是什麼樣子呢?’
那人告訴他:‘太陽的樣子象個銅盤。’
瞎子敲了敲銅盤,記住了銅盤的聲音,過了幾天,他聽見敲鍾的聲音,以為那就是太陽了。
後來又有一個好眼睛的人告訴他:‘太陽是會發光的,就象蠟燭一樣。’
瞎子摸摸蠟燭。認出了蠟燭的形式,又過了幾天,他摸到一支簫,以為這就是太陽了。
他一直無法搞清太陽是什麼樣子。”
瞎子永遠不能看見太陽的樣子,自然是可悲的,但幸而瞎子同樣能有陽光的觸覺。寓言裏隻有手的觸覺,而沒有心靈的觸覺,失去這種觸覺,就是好眼睛的人,也不能真正知道太陽的。
冬天的時候,我坐在陽台上曬太陽,同一下午的太陽,我們能感覺到每一刻的觸覺都不一樣,有時溫暖得讓人想脫去棉衫,有時一片雲飄過,又冷得令人戰栗。曬太陽的時候,我覺得陽光雖大,它卻是活的。是宇宙大心靈的證明,我想隻要真正地麵對過陽光,人就不會覺得自己是神,是萬物之主宰。
隻要曬過太陽,也會知道,冬天裏的陽光是向著我們,但走遠了,夏天則又逼近,不管什麼時刻,我們都觸及了它的存在。
記得梭羅在華爾騰湖畔,清晨吸到新鮮空氣,希望將那空氣用瓶子裝起,賣給那些遲起的人。我在曬太陽時則想,是不是有一種瓶子可以裝滿陽光,賣給那些沒有曬過太陽的人呢?
每天出門的時候,我們對陽光有沒有觸覺呢?如果沒有,我們的感官能力正在消失,因為當一個對陽光竟能無感,如果說他能對花鳥蟲魚、草木山河有觀,都是自欺欺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