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佛鼓(1 / 3)

林清玄佛鼓

佛鼓

住在佛寺裏,為了看師父早課的儀禮,清晨4點就醒來了。走出屋外,月仍在中天,但在山邊極遠極遠的天空,有一些早起的晨曦正在雲的背後,使灰雲有了一種透明的趣味,灰色的內部也仿佛早就織好了金橙色的襯裏,好象一翻身就要金光萬道了。

鳥還沒有全醒,隻偶爾傳來幾聲低啞的短啾,聽起來象是它們在春天的樹梢夜眠有夢,為夢所驚,短短地叫了一聲,翻個身,又睡去了。

最最鮮明的是醒在樹上一大簇一大簇的鳳凰花。這是南台灣的五月,鳳凰的美麗到了峰頂,似乎有人開了染坊,就那樣把整座山染紅了,即使在灰蒙的清晨的寂靜裏,鳳凰花的色澤也是非常雄辯的。它不是純紅,但比純紅更明亮,也不是橙色,卻比橙色更豔麗。比起沉默站立的菩提樹,在寧靜中的鳳凰花是吵鬧的,好象在山上開了花市。

說菩提樹沉默也不盡然。經過了寒冷的冬季,菩提樹的葉子已經落盡,僅剩下一株株枯枝守候春天,在冥暗中看那些枯枝,格外有一種堅強不屈的姿勢,有一些生發得早的,則從頭到腳怒放著嫩芽,翠綠、透明、光滑、純淨,桃形葉片上的脈絡在黑夜的凝視中,片片了了分明。我想到,這樣平凡單純的樹竟是佛陀當年成道的地方,自己就在沉默的樹與精進的芽中深深地感動著。

這時,在寺廟的角落中響動了木板的啪啪聲,那是醒板,莊嚴、沉重地喚醒寺中的師父。醒板的聲音其實是極輕極輕的,一般凡夫在沉睡的時候不可能聽見,但出家人身心清淨,不要說是醒板,怕是一根樹枝落地也是曆曆可聞的吧!

醒板拍過,天空逐漸有了清明的顏色,但仍是沒有聲息的,燕子的聲音開始多起來,象也是被醒板叫醒,準備著一起做早課了。

然後鍾聲響了。

佛寺裏的鍾聲悠遠綿長,猶如可以穿山越嶺一般。它深深地滲入人心,帶來了一種警醒與沉靜的力量。鍾聲敲了幾下我聽到一半就糊塗了,隻知道它先是沉重緩慢地咚嗡咚嗡咚嗡之聲,接著是一段較快的節奏,嗡聲滅去,僅剩咚咚的急響,最後又回到了明亮輕柔的鍾聲,在山中餘韻嫋嫋。

聽著這佛鍾,想起朋友送我們一卷見如法師唱念的《叩鍾偈》。那鍾的節奏是單純緩慢的,但我第一次在靜夜裏聽叩鍾偈,險險落下淚來,人好象被甘露遍撒,初聞天籟,想到人間能有幾回聽這樣美的聲音,如何不為之動容呢?

晨鍾自與叩鍾偈不同。後來有師父告訴我,晨昏的大鍾共敲一百零八下,因為一百零八下正是一歲的意思。一年有十二個月,有二十四個節氣,有七十二候,加起來正合一百零八,就是要人歲歲年年日日時時都要警醒如鍾。但是另一個法師說一百零八是在斷一百零八種煩惱,鍾聲有它不可思議的力量。到底何者為是,我也不能明白,隻知道聽那種鍾聲有一種感覺,象是一條飄滿了落葉塵埃的山徑,突然被鍾聲清掃,使人有勇氣有精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遠的風景。

鍾聲還在空氣中震蕩的時候,鼓響起來了。這時我正好走到“大悲殿”的前麵,看到逐漸光明的鼓樓裏站著一位比丘尼,身材並不高大,與她麵前的鼓幾乎不成比例,但她所擊的鼓竟完整地包圍了我的思維,甚至包圍了整個空間。她細致的手掌,緊握鼓槌,充滿了自信,鼓槌在鼓上飛舞遊走,姿勢極為優美,或緩或急,或如迅雷,或如飆風……

我站在通往大悲殿的台階上看那小小的身影擊鼓,不禁癡了。那鼓,密時如雨,不能穿指;緩時如波濤,洶湧不絕;猛時若海嘯,標高數丈;輕時若微風,撫麵輕柔;它急切的時候,好象聲聲喚著迷路歸家的母親的喊聲;它優雅的時候,自在得一如天空飄過的澄明的雲,可以飛到世界最遠的地方……那是人間的鼓聲,但好象不是人間,是來自天上或來自地心,或者來自更邈遠之處。

鼓聲歇止有一會兒,我才從沉醉的地方被叫醒,這時《維摩經》的一段經文突然閃照著我,文殊師利菩薩問維摩詰居士:“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當場的五千個菩薩都寂靜等待維摩詰的回答,維摩言怎麼回答呢?他默然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文殊師利菩薩讚歎地說:“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