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偉兒子
何立偉
何立偉(1954——)湖南人,一九七八年畢業於湖南師範學院中文係,做過工人,教員,現在長沙市文聯工作。著有小說集《小城無故事》等。
兒子
我兒七歲,名寬,是他奶奶取的。我一翻《辭海》,原來還是蠻不錯的一個詞。寬者,君子寬而不慢也。給他上戶口時還有小笑話一則,現實錄如右:啟籍是一個年輕女同誌,問我兒叫什麼。我說是“寬”。女同誌便又問:“kuan?哪一個kuan?”我總不能文謅謅來一句君子寬而不慢吧,隻答說是寬廣的“寬”,又努力張開兩臂作遼闊無垠狀。這女同誌臉上浮出美麗的迷惑,我便又在空氣裏一筆一劃著“寬”字,派出所這位女同誌,恍然明白過來,仰天大笑,說:“哦——不就是寬大處理的‘寬’麼?!”
正是正是,寬大處理的“寬”!
他這一生,皆需得我這做父親,完完全全取一個“寬”的態度,真是始料未及。
我兒從小即很俏皮。不會走路時,小名叫何小狗。形容他狀如稚犬,四處亂爬,家有無數玻璃杯陶瓷罐一類什物被他打翻在地粉身碎骨不奇怪。幾乎一歲一個小名,是他俏皮形象的文學概括。現在,新近的小名是:昆蟲學家。這是他外婆院子裏的大人給他加的冕。因為他中午不睡覺,大驚小呼,在壁角的粉苔上分期分批逮捕蟲蟻們,又把蟲蟻裝在火柴盒裏,帶到這個家裏玩,帶到那個家裏玩,還要叫我買顯微鏡(實際上是放大鏡,但他不知從哪裏聽說了顯微鏡,故這麼叫),好好來研究這些行為不端的家夥。蟲蟻從火柴盒裏爬出來,上到大人的床,晚上大人覺到自己被什麼古怪的小東西入侵了,腿上手上一遍遍的癢,便想起我兒子的行狀來。我去那院子,便有抗議之聲不絕於耳。他外婆的討伐更加直接,是“可恨!”或“我要打他的屁股,用雞毛帚子!”這便使得我兒極快活,一點小小的把戲,就與這麼多的喜怒哀樂糾葛到一處,他於是覺到了自己的重要,他不快活似無道理。
近來我又有了一個發現,我兒像花花公子賈寶玉。送他去上學,臨到校門時,四處與他打招呼的,都是女孩子。我就奇怪,問他,與班上什麼同學最要好,兒子答曰:“當然都是女同學!”又問他為什麼隻同女同學耍,不同男同學耍,回答是極認真:“男同學俏皮嗬,女同學不俏皮,又聽話,又穿花衣裳!”這樣的態度,真叫我木在那裏不能動。而我兒輕輕巧巧走開去,旁邊飛翔著粉蝶一樣他的女同學!這樣覷來,他比一個大人要更加明白怎樣使自己的日子幸福愉快。他走路一彈一閃像草間的蚱蜢,恰好似一個完全的證明。
我兒也是極情緒的一個人,他高興時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好,吊吊環(我在門上裝了一個這玩藝,他耍起來依然似山中活潑的一隻猴子),唱歌(他的樂感真還是蠻不錯),畫畫(他的畫還發表過好幾回!)……無一不顯出一個七歲的小孩子天賦的靈性;但他若陰了下來,百事厭厭,恍若是一個小老頭,著他一鞭也懶得動彈一兩回,但是,我不能怪他,因為他的父親便是一個情緒的人。我知道一個人的生命發展若單單受到情緒的聳恿,那是多麼不可能的一樁事!怎麼辦呢?花自飄零水自流,任它去。寵兒也算是“寬”的一種。
我兒生性敏感。這大約是他為什麼很瘦的原因。在我看來,敏感與瘦,多半是有些幹係的。我經常出差,我妻有時送一送,有時也在門內說一句:保重。算是道別。我兒習以為常,沒有額外的割舍,往往隻是叮嚀,要給他帶玩具(或者:“給我捉些昆蟲回來!”)但八八年夏,我單獨去美國訪問,我父親也來送,我兒便感到此非尋常,一路無語到車站,臨別時我說,寬兒你要好好在家聽媽媽的話。他不搭話,臉扭向別處,眼裏淚花晶瑩著,我有些感動,去吻他,他更加把臉扭過去,而這時他就哭了,什麼話卻不說,他仿佛明白這是長別離,雖然,那時他才三歲,根本不知道美國是一個怎樣遙遠的所在。敏於事理,這當然不錯,但這也很傷人。一個敏感的人,他的煩惱必是比常態的人多很多。我希望我兒不那麼敏感——為他未來的日子計。但是,恐怕我們希望要落空。因為,我兒很瘦。
我兒出世時是哇哇哇哇哭著鬧著的一團肉。那時節我沒別的想法,隻想他快快長到三兩歲。到三兩歲時,心裏又想,要長到七歲,讀書,就好辦多了。現在,他已是七歲了,於是我整日地為他傷著腦子,於是想法又來了:要是十三四歲,念中學了,那就省事了。然而我又明白,到那時,新的麻煩必定又被生產了出來。有什麼辦法呢?辦法或許隻有一個:就是,做父親的,永遠永遠的,對兒子取一個“寬”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