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洗腳之歌朱大可(3 / 3)

“否”(pi),“泰”的對立卦,中國存在主義的核心術語,正是如此要求我們去領悟腳踵的真正意義的。為了糾正那個慘遭糾正的姿勢,必須練習瑜珈及其所有類似的功法。瑜珈教師宣稱,頭足倒立是保證靈魂重新歸於平靜的道路。這是真的,在古怪的倒立中,頭顱的氣或價值沉降著,而腳踵的氣或價值則浮升起來,開始中止良久的對流。而後,阻塞(否)和阻塞所引發的痛楚消失了,最終,我的靈魂將由於痛楚的上述消失而變得安謐。

參詳一個瑜珈徒所做的倒立練習,我們將發現腳是充滿表情的,它瘦骨麟峋地向天空開放,像失落了樹葉的枯枝,在宇宙的微風裏簌簌發抖,說出一種孤苦無助的語言。這種虛假景象蒙蔽了我們,使我們忽略了它的內在傲慢:它並不羞怯,它隻是斜睨著世界而已。

這點肯定會令我感動。一種有靈魂的傲慢的器官,洞悉了頭顱的各種弱點(它的笨拙性、愚蠢性和非行動性,等等,等等)。它要創造一種奇跡,使我們相信擺脫存在痛苦的終極可能。或者說,它要走通一切身體裏麵和外麵的迷津,使我們借助身體的循環投入宇宙的循環。

腳踵就這樣啟示了我的夢境,使我可以看見人們在瑜珈共產主義城邦裏行走的情景,看見腳踵像和平的槍枝那樣聳立,上麵發育著奇怪的眼睛與麵孔。人們用這個器官互相注視和問候,而頭顱卻在街麵上謙卑地旋滾著,像驅動身軀的輪子。我看見睡蓮、百合、菩提和充滿香氣的湖泊,看見環繞眾生的無上幸福,像風纏繞樹一樣纏繞著腳肢和以腳肢為代表的靈魂。在腳肢的樹林中央,是喜悅的寺廟。我還看見神殿的淨壇上陳放著第一位修習倒立術的人的腳骨,它光輝奪目,照亮了每個正在洗腳的家族。

有一支關於腳足的非常古老的謠曲,被奇怪地收集在屈原的詩歌總集裏:“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支假裝是在討論頭與腳的清潔性問題的謠曲,向我指涉了腳的內在精神性。一個時間的匆忙過客,他會在信念的河流上洗滌他的帽帶和腳足麼?他將從橋上行色倉促地走過,奔赴那個給定了的結局。隻有一種從存在的殘酷性和緊張性中獲得解放的人,才可能駐足於所有美麗的風景,在歲月的河岸上洗濯生命的塵土,而後,唱著無詞之歌,來他的來處和去他的去處。那麼,這與其說是對腳足的稱讚,不如說是對腳足所蘊含的自由精神的一種言簡意賅的頌揚。

這種頌揚的力量是罕有的,它從另一側麵揭示了存在的痛苦:我們甚至丟失了為自己洗腳的願望。在地球上,沒有任何一座城市曾經為它的街道修建過洗腳的噴泉和水池,以便風塵仆仆的旅人能夠享用洗濯和嬉戲的權利。耶穌洞悉了這點,為了給出一種補救,在即將奔赴死亡的前夜,親自為他的門徒打水和洗腳。這個儀式是奇妙的,他不僅要表達對於腳足的崇高敬意,而且要使人通過這種敬意獲得靈魂的新生。

保羅主義者歪曲了耶穌的用意。教會竟然要求人們用頭顱去迎接神聖之水的洗濯,以致把頭顱投放到腳足般崇高的地位。假如這不是針對人民的陰謀,那麼它至少也是針對耶穌的一次蓄意的悖離。

耶穌的腳足是明亮的,它拒絕卑鄙的塵土,但它不能拒絕尖銳的法利賽人的銖釘。相反,它要在從事洗禮之後接受偉大的磔刑。猶太祭司無疑注意到了腳足從耶穌那裏所獲得的意義,他們就指派銖釘去阻止它。而耶穌則要表明鐵釘的無用性。耶穌說,看吧,我帶著鏽蝕的大釘,但我仍然是自由的。他的確證明了這點,在受釘的第三天,他複活,然後動身離去。

腳足的奇跡已然向我們無限地呈現了。在謠曲、念珠、蓮花、轉輪、蒲墊、木盆和鞋履的景象裏,它們活著、不死、變化無端和充滿喜悅。我無法清晰地講述我目睹和經驗的事物,這不僅因為它們是某種靈魂的秘密,而且也因為它們在一切言辭的外麵,那麼,在陳述結束和緘默開始的時刻,我將走向我的木盆和清水,並且這樣懇求說:

我要洗腳。請讓我洗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