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足的崇高性的另一證據,是我們對女子秀足及其鞋履的景仰,並且從這種景仰中發展出了奇怪的美學,它要製訂有關的腳足的尺度和形態的律法,以保證眼睛的趣味得到最充分的滿足。腳足幼年的時候,漫長的布匹有力地纏住和塑造了它。越過尖銳的痛楚,它最終呈現出一種無比玲瓏的形態。它要憑藉這點打動人間男子的傲慢情感。我想援引楊貴妃的繡鞋作為這方麵的例證。那隻玲瓏的小鞋,在茶嫗、商販、役吏和武士的手上輾轉,像一個激動人心的謠言。
“哦,它真小。它多麼小嗬!”人們無限憐惜地讚歎道。
盡管腳足的行走功能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摧毀,但美學湧現了,它以一種侵犯和迫害腳足的方式頌揚了這個器官。這是對抗自由和質樸的美學,它把腳足的尺度和力量加以消解,然後,在嬌小纖弱的生命氣氛裏,美的光輝明亮起來,向我們說出病懨的、頹廢的、自我殘害和自我取締的語言。
這無非是從一個比較不正常的角度重申了腳足的意義。而從一個比較正常的角度,我們能夠更清晰地看見,腳足的內在崇高性曾如此引發著人對它的普遍思念與愛戴。早在周期衰微的年代,武士介子推追隨太子逃亡,為喂養饑腸轆轆的領袖,竟割下自己的腿肉。太子登基之後,卻並未給他必要的回報,介子推怒不可遏,永不回頭地遁入清冷的山林。國王聽說了這個消息,痛悔自己的過失,想用放火燒山的計謀把他趕出來,請求他的寬宥和複出。而這個滿含怨屈的人竟在烈焰中抱住最後的樹木,慨然逝去。為了維係一種永恒的紀念,國王命人用那株樹木製成木屐,穿在腳上。每念割股的恩情,他就低首俯察,歎道:“悲乎足下!”
這與其說是對介子推的情操的追思,不如說是對腳足的最沉痛的頌揚。它回答了我們對於“足下”稱謂中所包含的崇敬性的疑問。是的,我們親眼目睹或耳聞了大量曆史中的奇跡,它們要恢複腳足的本始地位,也就是使腳足回歸到一個崇高的地位上去。
這裏,我們正在觸及某些更深切的疑慮。如果腳足的地位還不夠崇高,那麼什麼才是它應有的位置?如果腳足受到了貶斥,那麼什麼才是它原初的景象?
一本叫做《周易》的上古經書企圖說出這點。在“泰”這個偉大而吉祥的卦體裏,象征頭顱的大天和象征腳足的大地是徹底顛倒的:天屈居地麵而地升現於天的高度。《周易》的爻辭聲稱,它描述了宇宙兩極間交換與對流的罕有景象。不錯,這肯定是罕有的:事物在它自向(此岸)與客身(彼岸)之間自由遊走和往複,它表明了一個存在者所行走的道路的通達。
“泰”,與其說它是對某種事物穩定性的判定,不如說它是對一個通達的存在的揭示。使我驚異的是,在受胎的時期,或者說在子宮的秘室裏,所有人都曾經靜止在這個非凡的狀態上。我們頭足倒立地懸浮著,像套掛在上帝的支架上的天真蝙蝠。這個“泰”的姿勢,正是人唯一正確的在世姿勢。
全部的不幸在於,當我走出秘室時,我的姿態被粗暴地校對了。我的頭顱被提拔到腳踵的高度,而腳踵卻貶竄到了頭顱的位置。那麼,從我最初的、為失去一種最本體的姿態的哭泣裏,存在的痛苦永不回頭地出發了,它將鞭我、撻我、撕我、裂我、絞我、殺我,直至我的頭顱一勞永逸地垂下。死亡平息了這一爭端。是的,當我們目睹一具頭顱與腳足處在同一水平線的屍體時,我們將意識到,從此它們要受到最平等的對待:腐爛和消失。
讓我們回憶一下存在主義者描述存在的諸多概念吧:“煩”、“畏”、“荒謬”、“無價值”和“無意義”和“無力性”……所有這些耳熟能詳的字詞,旨在給定一個共同的處境,那就是存在的阻塞性:我們無法憑籍自己的力量走向上帝,我們也聽不見上帝的邀請和他所指示的道路。荒謬,就是人的存在可能性的最緊密的阻塞,它消解了存在的意向性和行動性的全部意義。而所有這些困境僅僅導源於一個錯誤的姿勢,或者說,僅僅導源於腳踵與頭顱的相對關係的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