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洗腳之歌朱大可
朱大可(1957——)生於上海,祖籍福建武平,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任教於上海財經大學,著有評論集《燃燒的迷津》等。
洗腳之歌
我該如何頌揚洗腳的事業呢?相傳,一個著名的托缽僧從希爾山朝聖歸來,他對門徒說的第一句話是:找開水來罷,我要洗腳。然後,他在沸水裏洗它,麵不改色地注視著它起泡和被灼傷的全部過程。現在結束了,送我去診所吧。最後,他平靜地說道。那麼,這個人要洗淨的是什麼?他想洗去的是什麼?他用以洗濯的是什麼?在清洗之前他是什麼,而在清洗之後,他成為什麼?
這是一些難以啟答的問題。要求我沉思這些問題的契機是一次“行為藝術”的表演:把光裸的腳投入紅色木盆,讓水環繞和親昵它們。這種狎褻行為是非禮、嘲弄與輕蔑的,所以我看見了諸多驚異與憤怒的目光。哦——這真卑鄙!這是一個美術陰謀!有人奔走相告,指控著洗腳者的罪行。
是的,我承認這種行為的意圖有些閃爍,甚至洗腳者自身也陷入了它的語義上的虛假性裏,洗腳者說,我是傲慢的,我要用下麵的器官去打擊公眾的上麵的器官。我發現,由於一次價值的誤解,腳足與眼睛產生了對抗。眼睛很疼痛,為此它付出了美學的眼淚。
為了拯救那些不幸的眼睛,我要說出關於洗腳的本真意義。這個意義座落在托缽僧明亮的言行之中。他從遠方的山裏走來,他的腳足涉及了廣闊的空間,洗腳,首先是對道路與塵上的一種判定。
由老子命名的、偉大而秘密的“道”,它在哪裏?如果“道可道”而“非恒道”,那麼什麼才是供我們行走的尋常(“恒”)路徑?老子拒絕回答這個。他僅僅告訴我們關於“德”的知識。在老子的字彙表裏,“德”就是有關“道”的走法,就是心靈(“”)對待道(“彳”)的全部經驗。通過“德行”這個字詞,我們抓住了先哲暗示的事物,就像抓住了他行走揚起的輕柔塵土。
老子和他的腳是已經逝去,卻留了“道士”——那些“走路的人”,留下了供我們行走的秘道。這是多麼慷慨的賜予嗬!我們用腳足小心地觸碰它們,繼而同它們交談,說出一種音調和語言。這時,腳足是觸角和舌頭,是出現在道與人之間最重要的事端,擁有一個謙卑的姿態。它向下生長,一直俯伏到土地,敬畏地傾聽來自道路的偉大聲音。那些聲音,包含了關於走向未來的線索的秘密消息,像泉水一樣湧現著,被足掌的中心所經驗,那個部位,正是叫做“湧泉”。
在身體之杵的兩極,頭顱升上天空,而腳足降向大地。由於這兩種器官,人加入了宇宙,這就是所謂“天—人—地”三位一體結構。然而,由於腳足的謙卑性,目擊者的誤解是不可避免的。被腳足激怒的塵土飛揚起來,覆蓋並改變它們的膚色。這一情形深化了已有的誤解,使人痛切地感到它們的肮髒、低賤和臭氣熏天,它們不過是身體的憂傷的奴隸而已。
這種誤解嚴重損割著腳足的事業。洗腳,仍是針對懷疑主義目光的一種自我辯解。它向公眾怯懦地說道;我是幹淨的。由於它的請求,水帶走了汙穢。我注意這種洗腳過程的卑鄙性。它向水轉移了危機。接著,人的目光變得柔和了:瞧啊,它真的變幹淨了!人就廢黜了水。
基於上述目標的洗腳,不能把卑賤性從腳足上剝離。他僅僅是與公眾偏見的臨時和解而已。空間的觀念那麼堅強,上與下的關係,被當作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這一立場甚至侵蝕了語言和稱謂的領域。即使我們誇耀一隻(個)“高足”,以及誇耀低賤事物所擁有的非凡高度,它仍然是在我們下麵的事物,是門生、學徒、侍從、奴婢和小廝。然而,假如我向一個人發出“足下”的謙敬呼喊,那麼究竟誰在誰的足下?呼叫者與被呼叫者,他們之間誰更卑下?
再沒有比“足下”這個稱謂更令人奇怪的了,它的語義和字義構成了強烈的對抗:它本來要表明對方身居足下的超級卑微性,而最終卻成為對於足和足以下事物的敬意。交際社會言辭的這種價值指向,揭露了腳足的內在崇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