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身後的田野一平
一平(1952——)原名李建華,生於北京,一九六九年下鄉插隊,後畢業於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主要寫詩,也寫散文,著作有《困惑的王國》。現在國外任教。
身後的田野艾略特《荒原》中詩句。
下午的太陽很暖和,土曬得有些鬆軟,踩著很舒服。幹燥的草末和塵土,混在陽光裏,似乎是早春,其實春天還挺遠。
道邊的跑溝,堆著一堆堆的幹草。這是孩子們摟的。傍晚要背回去。父母等待著他們。讓陽光曬熱的豬場,成群的麻雀呼呼地落在矮牆和泥頂上,聽到腳步,又呼呼地飛起來,落到遠處空蕩蕩的院場和閑置的打穀機上。
田野空曠,褐色的草根剛剛覆住地麵,土地凸拱地伸向遠方。夏天的視野沒有這麼開闊,你隻覺得莊稼的茂盛和濃密。現在你可以好好地看一看它了。樸實、深厚。在它的蕭條中,覺到它母性的寬容和可敬。
北方的原野,我是熟悉的。收工後,我一個人留在地裏,潮濕的土氣,嗡嗡的蚊蟲,黃昏像歌聲靜靜劃落。我坐在田梗上想家,想念遠方的朋友。有時覺得母親就在那黃昏和土地的邊緣。那時我還小,我不知道今天我這樣思念那個時候。
好些年雖然每天從土地邊上經過,可是已經生疏了。很少好好看看它。今天,我站在地頭,久久地望著。土地,田野,感到它的親切和可愛。我想走進去,踏著荒草,一直走到望不到人影和房屋的地方。在深深的空曠中,我再次伴土地舉望頭頂的太陽。
“我要收拾好身後的田野”這是“荒原”的結束。人們記住了這部作品的艱澀,可沒記下他這句話。他們怎麼能容得自己回身,了望身後的田野。太熱鬧了,以至忘記了自己。陽光融進鬆化的泥土,肥壯的麻雀成片地落在地裏,啄含遺落的穀粒。
白楊樹坎坷不齊。光裸裸的枝幹伸進灰淡的空氣裏,空氣被太陽晃得發白,亮馬河從此向南。暗色的冰層淺淺地覆住河底,兩個滑冰車的孩子,推搡著溜向下遊。
我坐在河岸,想起了另一個詩人指帕斯捷爾納克,他為留在蘇聯而拒絕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拒絕了獎金、榮譽和自由,甚至接受了屈辱,但是他不離開他的祖國土地。他不能離開自己對那些田野的感情和愛。我理解他。在沉重和屈辱中,他珍藏著明亮的感情和愛。“他像經曆自身的重大事件一樣,經曆大自然中的一切變化,——解凍、夕陽、飛雪、降雨——並為此而欣喜若狂。在晚秋落葉飄撒的時節,來到這兒,來到別列捷爾金諾周圍蒙上了淒涼的冰霜,這時他把這黯淡的時光當作命運給予的不應給的恩賜。”藍天襯托著火紅的樹幹/我時時朦朧地感到大海就在大樹後邊棲息。”他值得尊敬。
黑色的鳥,高高地、斜穿過河道,飛向東北。我聽到田頭野鴿子的咕叫,還有村裏的狗,含糊的趕馬車的吆喝……
堤岸的草被看閘的人燒得禿光,留下焦黑的茬口。對岸,騎自行車的女人,藍頭巾晃過了樹幹。
喧嚷和激情,已不讓我感動,生命走到今天,我希望看到我身後的田野。每個冬天、秋天,都在這原野上匆匆流過。土地永遠這樣廣闊、慈愛、不動聲色,而我們的生命卻隨著每一個季節倉促老去。遺憾的是我們不能每天看到自己的感情和愛。不能讓你的生命在身後的田野上變得豐富和飽滿。
遠處,水泥的石橋,落著木閘。每逢秋夏那裏就聚滿打漁的人。我記得木閘旁有一個高大的涵洞,把網迎在那裏,一會兒就能衝下粘滑滑的鱔魚。我還記得那個光腚的孩子,從網裏摘魚的快樂。現在涵洞裏的水已經幹了,淡綠的貨車從石橋上駛過,橋麵揚起團團的灰塵。寬大的倉庫,坐落在田野的盡頭。
嘎嘎的鳥叫,楊樹上看不到它們的影子。覓草的羊走在堤下,幾根沒燒去的葦子搖在我的身邊。我倚著岸上生鏽的水機記下這些話。生命本沒有那麼複雜,它不過是你自己的一場耕種。當你回首身後的田野,生命就沒什麼可喪失。愛和感情無邊無盡。除此,再沒有什麼。
冬天,我想起那最後的話:“收拾好身後的田野。”
一平為了告別的紀念為了告別的紀念——獻給趙一凡一凡是個簡單的人,但處於這樣的時間,便成為複雜的現象。而一凡又是個聖潔的人。清明又到了,想到一凡那巨大的額頭,他那淡淡的善意的微笑。窗外下著小雨,淅淅瀝瀝,浸潤青草和天空。
我認識一凡較晚,大約是八零年,我去青島,一位朋友托我去找他,帶些資料。那時一凡在收集民刊,西單民主牆也改了地方,風聲正緊。我的朋友說:“一凡是個職業革命家。”其實不然。
前拐棒胡同十一號——文改會宿舍,是個層層疊疊的大雜院,我繞了幾繞才找到他。我記得是從後門進的。他的父母住前屋,他住後麵的一間小屋,很小、很亂,各樣雜物和書籍材料占了多半的空間。天熱,他正忙,桌上一台自製的小電扇的三扇頁片片嗚嗚地轉。一凡的胸很寬,向外凸,那是長坐的結果,一般腿不能活動的人大多如此。他的頭巨大,我再沒見過那麼大的頭顱。他的記憶驚人,我想這和他的腦容量有關。他的額頭很寬、很亮,他生命的光彩都顯現於他的額頭上。他的嘴向裏瘰,說話的聲音很細。頭一次見麵,他說的不多,又有人出進,我匆匆地說了我的來意,他坐在椅上傾著身子,給我翻找櫃子裏的材料,我發現他的胳膊,手很有勁兒。他找出我要的資料,放進口袋裏,封好,寫上字。他是一個做事仔細的人。走的時候,他沒有挽留,向我微笑地點頭,那微笑是誠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