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去看他時已是那年的秋天了。我請他看我的一些文章,我也從他那借書,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佛洛依德的《夢的解析》(複印本)。《今天》停刊後,他們發行的文學交流資料也是從那裏得到的。那時他從他那間小屋搬到外院的一間房子,一間不錯的房子,很深,但光線不好。我去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書桌前靜靜地幹自己的事情,去的人少了,我們有機會閑談。
一凡沒有工作,他一直靠給商務印書館校對書籍維生。《新華字典》、《新華詞典》都是由他做最後的校對。一凡是那種智力天才,他四五歲閱讀,十歲讀遍古典名著,十三歲已有一本自己的書出版。五十年代中國最大的一部兒童文學叢書是他編輯的,他為此而累病。我很遺憾,一凡在文化上沒有更多的成就,一凡生活在一個不好的時代。而他又自願地將自己獻身於社會和他人。如果換個時代,他或許是一位文化巨人,我至今還記得那間光線暗淡的室內摞在地上的幾十卷俄文版的百科全書,實際上那樣的巨著應該是由他來編輯的。
一凡的父親是“左聯”的創始人之一,他的母親很早就參加了革命,可以說他出身於一個革命的文化家庭吧。革命與文化便構成了他一生的悲劇。一凡兩歲的時候摔傷了,保姆不敢告訴他父母,於是得了骨結核,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年,他識字讀書是從病床上開始的,以後病好了,去了解放區,他在解放區的小學參加勞動,可能是蓋房子,累壞了,又犯了病,住進了醫院,在病床上又躺了許多年,他成了殘疾了。
八一年小說《晚霞消失的時候》出版,紅極一時,而這部小說最初是由一凡幫助印成油印本在地下流傳的,每冊售價壹圓貳角。八零年冬,我到一凡那裏去,他正忙於這本書的裝訂,單人床幾乎被摞起來的油印紙頁占滿。我替他發愁,這麼多活何時能幹完。我帶回去了一部分代他裝訂,大約二十本。次年春,他約了幾位朋友及作者在家開了一個座談會。不久以後這部小說公開出版了。我看了一下,有不少改動。後來聽說作者對一凡有些不滿,大約是一凡耽誤了小說的出版時間,我唯替一凡苦笑。從六十年代末,一凡就是北京地下文壇的一個中心。不少人到他那借書,聊天,傳閱作品。對於一些人,一凡是他們的文化啟蒙者,甚至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和生活。一凡又是個收藏家,他幾乎保有全部的紅衛兵小報,還收集知青信件,地下文學、思想文抄。為此,一凡七四年被捕入獄,罪名是傳播反動文化,安全部門懷疑他是一個不存在的組織——第四國際的成員。他拄著雙拐坐了兩年牢,七六年以後才被釋放。一凡關在牢裏還給人講《資本論》。他死後,我見到了一份公安局查抄的清單。其中有北島《陌生的海灘》,好像還有郭路生和芒克的作品。一凡出獄後,繼續做他的事情。七八年辦《今天》,一凡是其重要成員。(一凡提供了不少他收集的稿件,有些連作者本人都遺失了。)我不知道一凡為《今天》做的具體工作,他沒有說過。一凡收集的文革資料有數噸之多。七九年報紙為遇羅克翻案,北京各大圖書館找不到《出身論》,最後是一凡為《光明日報》提供了這篇文章。一凡曾對我說過,如果有人願意研究文革,他將把這些資料全部贈送給他。遺憾的是,這批珍貴的資料沒有留下來。一凡死後,這些資料被家中的傭人作為廢紙賣掉了,朋友趕去時已所剩無幾。我至今無法平複對之的悲哀與遺憾。
八一年以後,社會上發生的事多了,去一凡那的人漸漸少了。一凡似乎很寂寞。那時我工作在郊區,每天要在朝陽市場門口上下班車。從那到一凡的家隻要七八分鍾。有時我沒事便順路去看他。實際上一凡是天真的人,他始終具有孩子的心。他對新鮮的事情永遠懷有熱情與興趣,甚至幼稚。這實際上是科學家和藝術家的心靈,可惜他沒走這條路。興紅茶菌的時候,他的屋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瓶罐,陽光照著那些不紅不黃的浮物,像懸浮的海蟄。我想他倒未必真信,隻是那是未知、神秘、存在新的可能的事情抓住他。他頗興致地談及五十年代有人向國家獻上一副配方,可使人長久不吃飯。他說的很誠摯,我有些動心。一凡他告訴我,他發明了一種新的閱讀方法,一隻眼看另一隻眼休息,然後掉換過來,這樣可以延長閱讀時間。一凡辦打印社時,發明了一種新的字盤排列法,大約用了他幾個月的時間。我至今還記得暗淡的燈下,他手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告訴我,這種編排打字效率可以提高不少。一凡曾在文改會幫忙,他研究過漢字,寫過文章。他構想過新的漢字係統,他談及的時候,我又驚訝又興奮。可惜沒有落成文字,再不會有人知道那套新穎而富有創造性的文字。我不能稱讚一凡的文學鑒賞力,但對於文字他的確是個天才。那巨大的顱骨,驚人的記憶,加上他的幻想和獻身的勤奮,他會是一個多麼出色的語言專家。一凡小時候,幻想自己變成一隻螞蟻到螞蟻國去旅行。的確,一凡是那種遠離世事,在神秘的王國漫遊的人。可惜他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一切均被權力霸占、判決,所有的出口、道路都被截斷,於是一凡便誤把這一世界當作那一世界。
一凡是聖徒。他過去信仰共產主義。他當過團支部書記,當過紅衛兵,他也坐過牢,參加過民主運動,收集地下文學,以後他又去做生意……。但他不是思想家,不是政客,不是革命者,不是商人,最主要的他不是立足於現實生存的人。一凡的朋友很多,有文人、執不同政見者、共產黨人、待業青年,甚至他家的傭人……,各種人在他那裏都可以得到尊重。有時我甚至想,一凡身上是否蘊含著一種新的宗教精神——超越各宗教之間隔閡的至善、至誠、至愛?我的經驗不允許我有過多的幻想。但人類的現實又的確需要共同理想的照耀。一凡幫助過許多人。我的第一本冊子——五首詩,是一凡幫我油印的。八六年我的一個朋友去日本,他的詩集也是我托一凡幫助油印的。那是他生命這最後幾年,我至今為此感到內疚。一凡不會拒絕他人,以至他的熱心往往超其所能。而人性對他人的侵占又往往沒有節製。於是我又不能讚同一凡的至善。我不曾知道一凡對他人有所索求,也不知道他對他人有所怨恨和憎惡。他坐過牢,但他並沒有憎恨社會甚至製度,我是說一凡沒有“憎恨”本身。利益、製度、意識,已為他的愛、善和理想所覆蓋。在這個社會時尚中,一凡近乎一個奇跡,仿佛人性中那些被摒棄和喪失的品質都彙集到他的身上。很長的時間,我避免使用“愛”、“善”、“高尚”、“道德”這些詞彙,因為它們或為權力或庸俗所霸占所玷汙,今天我把這些詞彙交還給一凡,以洗滌並恢複其本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