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身後的田野一平(3 / 3)

八二年,一凡始辦謄印社。家人朋友再三勸阻,但一凡的固執是沒人能說動的。他不是一個屈從的人。他終於做了,一個人,殘著雙腿,從幾十元錢開始。那時我幫他找過打字員,也幫他聯係過一些活計。開始很清冷,我們還有機會說話。一凡精力過人,一天隻需要很少的睡眠。他說到他未來的設想,眼睛平靜又明亮。他一開始就有烏托邦理想,他希望印刷朋友的集子,以後出版那些不能出版的書籍,他天真地相信未來中國民主的到來。雖然我勸過他,但我沒想到以後的悲劇。這是一凡參與社會生活的方式。一凡的生意漸漸多了,手下也有了人馬,攤子也大了。但是我再去,就沒閑暇說話了,加上我的住處和單位也遷了地方,我很少再去。偶爾從朋友那裏聽到些一凡的消息。他的謄印社變成了“三月”公司,攤子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意圖,什麼生意都做,且借了貸款。我感到茫然,這不是好事情,不是一凡這樣簡單的人能承擔的。我再去看他時,他的母親,一個八十多歲瘋瘋癲癲整天跟一凡搗亂的老太太,已經不在了。他的舊處也拆了,蓋了樓房,他和父親遷進了四居室。但是他的新居完全地變成了公司。我見到他。他托著巨大的頭,很疲倦,眼睛沒有以往的亮光。我們幾乎沒有說話,電話鈴和人嗡嗡地糾纏,像是射擊。我們像陌生人,我隻從一凡那熟悉的點頭示意中知道他的誠意。我有些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打擾他,增添他的負擔。一凡完全地陷在混亂的襲擊與纏繞中,被其所支配,他沒有日夜,睡得極少。我對小英子——那時她在幫一凡做事——說:“這樣不行,一凡會累死。”她說:“公司正想辦法保護一凡。”我們說的都是空話。以後,小英子來找我,一凡出資給這些“地下”詩人出版詩集,她有一個十幾個人的名單,征求我的意見。我記得有芒克、多多、黑大春……。英子且已征到一批稿子。我了解一凡的熱情和誠意,但我不太相信這事會有結果。小英子奔忙了許久,終於沒了消息。我又看過一凡幾次,情況都差不多。隻有一次,我們得機會閑談了一會兒。他說他不像過去那麼忙了,休息得也多了。他似乎滿意公司的發展。一凡又說到未來的設想,建一個烏托邦村,有企業,有科研機構,有作家、哲學家,他們可以自由地創作……一凡的眼睛又閃出昔日的光彩。一凡,一個偉大的幻想家。今天當我回想起他的幻想,才真正意識到它的危險,它對一凡索要的代價。這是我和一凡最後一次閑談。離我聽到他的死訊,大約不到兩年。公司經營得很糟糕,手下的人不斷坑騙他,公司欠了巨債,債主們不斷逼債,他毫無辦法,最後已經麻木。聽說一凡發病的時候七竅出血,七天就結束了生命。他死後,他身邊的人分搶他的東西。不久,中央電視台報道“三月”公司某人,貪汙六十多萬,到法院自首。一凡永遠也不會理解人性的殘忍、卑劣與汙穢。他是供奉聖殿的人,他把聖殿的禮儀帶到洞穴。

有時我經過朝內小街,望到那條北拐的胡同,異常蒼涼。我想那處住所該冷落了,他八十多歲的老父不知是否還在。一凡一生沒有女人,他唯一的弟弟在國外,一凡沒有財物沒有積蓄,他唯一所有——那一批珍貴的文革資料,也化為紙漿,一凡的理想、善良、溫暖、光明,也隨他一起去了。這是一個不需要品質、道德、良心、理想的時代,他是它們最後的墓地。我不對社會寄予希望,我明白惡魔之後是流氓時代。我不怨恨,這是鐵的曆史。我想到一凡,也想到迪倫馬特的劇本《貴婦還鄉》,人類的秩序和道德不是由文明所建造,它是娼妓、殘殺、掠奪之後的結果。我不讚同一凡,但我有時在悲哀中仰起頭,在模糊的天空中望到那閃耀的太陽,便會想到一凡,一凡的神情,一凡的溫暖,一凡的微笑,於是我感到一絲安慰和平靜。

我寫這些文字,原希望輕鬆,但沒想到卻更加茫然,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