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丹終結蔣子丹
蔣子丹(1954——)生於湖南,曾插隊,後畢業於湖南大學中文係,現在海南省工作,著有散文集《女人自語》。
終結
這個人的事一直困擾我,隨著他的去世困擾變得更加強烈。作為父親一生親密無間而在晚年心存芥蒂的朋友,關於他的文字讓我寫得艱難。父輩的交往我並不甚了了,個中過節亦非可任我評說,況且死亡已經分離了他們也契合了他們,使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足重輕。於是我以為記錄了我的所見所聞,我的使命便完成了。
他出任湖南大學校長時,在學生們的畢業證書上蓋的大印是:朱凡。可是五十多年前,還在上海當一名電車工人的他,去日本人內山完造開的書店買書,有幸被魯迅先生贈予兩本著作時,他的名字是:朱凡榕,而後來他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多半署名朱乙葦。小學四年級,我的語文課本裏有一篇課文講的正是魯迅先生贈書的故事。待我得知那個電車工人就是每逢周末必來我家的朱凡叔叔時,驚喜得好半天合不攏嘴巴。親眼看看那兩本應該成為文物的小冊子,幾乎成了我的第一大心願。然而朱凡叔叔對此物並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恭敬,他慢慢說:一本丟了。我等著另一本的下落。他喝一口茶,又喝一口茶,才慢慢說,另一本也丟了。後來,我看到魯迅的文章裏有“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的句子,便覺得他原來是得了魯迅先生真傳的。
他總是慢慢的。慢慢說話,慢慢走路,慢慢做一切事情,卻讓你從慢條斯理之中覺出親切、自然、智慧和幽默。總是同心急火燎的父親搭檔,他倆真可謂濃妝淡抹相得益彰。據說他也有急眼的時候。母親十六歲嫁與父親,隨之客居南京。我的伯父,一個缺少見識的農民去到弟弟家裏,想擺出大伯子的架勢在母親跟前作威作福,被朋友朱乙葦看不過意,揪住他的領子說,你要是再不知趣,我就把你扔下樓去。說這件事的時候,他笑,晃動著一顆耄耋之人皓發稀疏的頭,還捋起袖子做了一個揪人的動作。我不得不憑空做一番想象,才相信他當年強壯過人。後來我的伯父發了火,卷起鋪蓋卷走人。一路上扯著嗓門高喊:朱乙葦,是共產黨,土匪。興許南京人壓根兒聽不懂湘鄉土話,要不就是聽懂了以為他是瘋子。反正這次公開的告發沒有成功。說到這兒,朱凡叔叔發出哧哧的笑聲——我注意過,他大笑的聲音是哧哧的。其實伯父的告發百分之百準確,他千真萬確是共產黨,並且剛剛從牢裏出來,父親頗擔著些風險留他住下。這是他們友情的寫照,也是他們後來分袂的根由。
在我印象裏,朱凡叔叔是個樂觀慈祥而且極其隨和的好老頭兒。跟他對話,你總是覺得愉快。生活中有一種人,他們永遠像海上的冰山,把十分之七藏在水裏,隻露出十分之三在水麵。朱凡叔叔正是這樣一個人。他的博學、閱曆、以及豐富情感,全都淹沒在平和的海水裏,如冰山一般深沉,你能看到的隻剩下隨和。即便在我們小孩子跟前,他也既無高級幹部的威風又無長輩的威嚴,隻是個富於喜劇性格的好老頭兒。而懂得一個人被上天賜與這等性格是一種怎樣的幸運,卻是在我長大成人初諳世事之後了。
應該說朱凡叔叔是幸運的。他的一隻眼睛天生有些乜斜,放在旁人身上說不定要成為終生的恥事,可對於他這似乎毫無妨害。閑聊之時,他曾對我這個毛孩子說起,他的結發妻子嫌他眼睛不好,跟了別人。他樂嗬嗬評論說:我看她比我眼力還差,看不出我今後要當官,她能享福。其實像我這樣的眼睛一點兒也不妨礙當官兒。有個縣官也是個斜眼兒,他對跪下的三個犯人把驚堂木一敲,盯住第一個犯人吼:你為何行竊?第二個犯人嚇得大呼冤枉。縣官嫌他亂打岔,又衝他吼道:我又沒說你,你搭什麼腔!第三個犯人馬上申辯:我什麼也沒說呀!你看,壞眼睛不是比好眼睛更有趣嗎?記得我當時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也就更加喜歡這位詼諧的老人。那時還是“文革”高潮,他頂著叛徒的罪名,正接受嚴酷的鬥爭和審查。我覺得他和同樣受著審查的父親心態很不一樣。不實之辭將父親弄得煩悶不堪,談笑無心,他卻總在找樂兒。有一天他散步,拾回一顆漂亮的花石子,用水洗幹淨對著太陽細看,然後自嘲說:我頑固不化,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改。我馬上回想起他“文革”前住的小樓裏,許許多多聚寶盆似的玻璃櫃,裏邊裝著各種中外文圖書,歌劇和京劇唱片,貴重的古玩以及隨處拾來的石子和自製的昆蟲標本。這些豐富收藏後來自然成了他資產階級化的豐富罪證。那時他愛講過去的事情,而我是他忠實的聽眾。聽他說當年在上海同濟大學讀書怎麼被高年級學生欺侮又怎麼欺侮低年級同學,也聽他說抗戰時期他怎麼逃去南洋,後來又怎麼回到祖國。他的遭遇很富傳奇色彩,讓人聽了入迷。
1986年母親七十壽辰,我們舉行了一次略具規模的家宴,朱凡叔叔偕夫人蔣燕也來參加。他對這次宴會頗為讚同,幾次對我說,你母親操勞一世,不容易不容易。說這些話,他似乎很動了感情。其實,他已身患肺癌,正在術後恢複時期。席間,他破了醫生的禁忌,向母親敬了一杯酒——也許這也是他一生最後一杯酒。我聽見杯子“當”的一聲碰撞,道盡了兩位老人連同已於十二年前歿世的父親之間所有的未盡之言。幾個月之後,朱凡叔叔的癌症再度複發。訣別之期,母親去到病房,對這位老朋友說了一句話:你要保重,我們還要唱《漁光曲》的。他也隻答了一句話:老太太,唱《漁光曲》……最快活的日子。從牢裏出來,失業並失所,而且時時有再被捕的危險——五十多年前在南京——這樣的處境並不妨礙他教母親唱《漁光曲》。父親的工資勉強維持母親、姐姐以及朱凡夫婦五口人的生活。他們非常貧窮,但是非常快活。母親總是說:乙葦是個快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