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男人,隨了社會的變革,或許會生出變革自己生活的熱望;他們當中,靠了智慧和力氣終有所獲者也越來越多。日子漸漸地好起來,他們不再是當初那連毛線和皮鞋都險些拿不出手的新郎官,他們甚至有能力給鄉間的妻子買一枚金的戒指。他們聽首飾店的營業員講著18K、24K什麼的,於是鄉間的妻子們也懂得了18K、24K什麼的。隻有她們那突然就長成了的女兒們,仍舊不厭其煩地重複母親從前的遊戲。夏日來臨,在壟溝旁,在樹蔭裏,在麥場上,她們依然用麥杆、用狗尾巴草編戒指:棱形花結的,字花結的,還有那扭結而成的“雕”花。她們依然願意當著男人的麵伸出一隻戴著草戒的手。
卻原來,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實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稱出一隻真金戒指的分量,哪裏又有能夠稱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卻原來,延續著女孩子絲絲真心的並不是黃金,而是草。
在池澤夫人的茶道中,我越發覺出眼前這束狗尾巴草的可貴了。難道它不可以替代茶道中的鮮花麼?它替代著鮮花,你隻覺得眼前的一切更神聖,因為這世上實在沒有一種東西來替代草了。
一定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看重了草吧,草才不可被替代了。
鐵凝河之女河之女
我是來這裏尋找山桃花的。二十年前一位老鄉就告訴過我:“看山桃開花,那得等清明。”於是我記住了清明,腦子裏常浮現著一個山桃的世界。那是一山的火吧,一山的粉紅吧?
誰知我已耽誤了十九個清明。十九個清明雖然都有被耽誤的理由,然而每逢這天,我都坐立不安著。
我決定不再耽誤第二十個清明。
我踏著今年的節令來到這裏,卻沒有看見山桃開花,在四周被浮雲纏繞的山巒裏,隻有山正在悄悄地變綠。綠像是被雲霧染成,又像是綠正染著雲霧。有人告訴我,今年春寒,山桃還未開花;又有人告訴我,山桃花早已開過,是因了常有來自山外的暖風。和山裏人相處,你會發現,他們常常說不準他們要說的事。對同一件事,十個人或許有十種說法。就連對你的問路,他們回答起來都各有差異。那差異仿佛來自他們的敘述方式,就好比春寒花哪能開;風暖,花哪能不開。至於花到底開過與否倒無人注意了。
於是就因了這敘述的差異,我堅信自己總能看見山桃花。於是,每天當晨光灑遍這山和穀時,我便沿一條繞山的河走起來,這河便是繞山而行的拒馬河。這河不知到底繞過了多少山的阻攔,謝絕了多少山的挽留,隻在一路歡唱向前。它唱得歡樂而堅韌,不達目的決不回頭。隻有展開一張山區地圖,你才能看清,這河像是誰的手任意畫出來的一團亂線。黃河才有九十九道彎,誰報告過拒馬河有多少彎?這山地裏流傳著多少關於這河這山的故事,惟獨沒有關於這河彎的記載。
一條散漫的河,一條多彎的河。每過一個彎,你眼前都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鵝卵石灘,拳頭大的雞蛋大的鵝卵石,從地鋪上了天,河水在這裏變作無數條涓涓細流漫石而過;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襯,本來明澄的河水忽而變得豔藍,宛若一河顏色正在書寫這沙灘;那是草和蒿的原,草和蒿以這水滋養著自己,難怪它們茂密得使你不見地麵,是綠的絨吧,是綠的氈吧。總有你再也繞不過去的時候,那是山的峽穀。峽穀把水兜起來,水才變得深不可測。然而河的歌喑啞了,河實在受不住這山的大包大攬。河與石壁衝撞著,石壁上翻卷起浪花。那是河的哭嚎吧,那是河的呐喊吧。隻有這時你才不得不另辟蹊徑,或是翻過一條本來無路的山,或是走出十裏八裏的迂回路,重新去尋找河的蹤跡。你終於找到了,你麵前終於又是一個新的天地。
這當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它不似灘,不似岸,不似原,是一河的女人,千姿百態,裸著自己,有的將腳和頭潛入沙中,露出沙麵的僅是一個臀;有的反剪雙手將自己倒弓著身子埋進沙裏,露著的是小腹,側著的肩,側著的髖,朝天的乳,朝天的臉。更有自在者,曲起雙腿,再把雙腿無顧忌地叉開來,挺著一處寬闊的陰阜,一片濃密的茅草,正覆蓋住羞處。有的在那羞處卻連茅草也無須有,是無色的丘,無色的壑。你不能不為眼前這風景所驚呆,呆立半天你才會明白,這原本是一河石頭,哪有什麼女人。那突起的俱是石:白的石,黃的石,粉的石。那凹陷的俱是沙:成窩兒的沙,流成皺褶的沙,平緩的沙。那茅草就是茅草,它怎能去遮蓋什麼人的羞處?然而這實在又是人,是一河的女人,不然驚呆你的為什麼是一河柔韌?肌腱的柔韌,線條的柔韌,胸大肌,臀大肌,腹直肌,背直肌……連髖和腰的銜接,分明都清晰可見。你實在想伸過手去輕緩地沿這腰彎撫摸,然而你又不得不卻步。
當你認定這是一河巨石時,你的靈魂就要脫殼而出,你覺得你正在萌生一種信奉感,不然你為什麼會麵對一河巨石肅然起敬。
當你認定這是一河女人時,你就會六神無主,因為你再也逃脫不了自己的齷齪。一切都是因了女人的豐腴,女人的渾圓,女人的力。
這一河石頭,一河的女人,你們是同年同月和著一個天時一起降生,你們還是有著無言的默契,你等她,她等你,從盤古開天地直等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