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笑的遺產韓少功(1 / 3)

韓少功笑的遺產韓少功

韓少功(1953—),湖南長沙市人,當代作家。著有《爸爸爸》、《夜行者夢語》等。

笑的遺產

我女兒數她的親人,總要數到遊。遊是曾經帶養她的保姆。

人與人相識是緣分。那一年我家搬遷河西,媽媽體弱,我和妻都要上學或上班,孩子需要托一位保姆白天帶養。經熟人介紹,我們認識了遊。她就住在我們附近,兩家相距約五六十米,門前的樹蔭相接,蟬鳴相應。

遊其實還沒到湖南人可稱的年齡,五十歲左右,據她說,兒子打臨工挑土太辛苦,為了讓他頂職進廠,她才設法在工廠提前退休的。她心寬體胖,笑的時候,臉上皮肉隆起幾個半球形,擠得眼睛也不見了,發過酵一般的肥胖肉身上波動著笑浪。她的哈哈大笑是這個居民區的公共健身資源,你茶餘飯後,常常可聽到這熟悉的笑聲遠遠傳來,碎碎地跳入窗口,息落在杜鵑的花瓣上或者你展開的報紙上,增添你心境的亮色。

孩子開始懼生,哭著不要她。不過沒有多久,孩子就平靜了,喜歡她的笑聲了,試著用手去抓拿她的臉和肥甸甸的乳房。她樂嗬嗬笑得嘴巴更為闊大。把臉避過去,又突然“呷”一聲,還一種新的鬼臉,讓孩子覺得刺激和有趣。她可以把這個簡單的遊戲,認真地重複無數次,無數次與孩子笑成一團。

孩子多了一位。當孩子可以咿呀學語的時候,孩子便不時結結巴巴報道她在遊家的業績。比方拉了屎,撒了尿;比方屁顛屁顛地跟著遊去買菜,遊每次都給她買一個油餅,買魚時給她買條小活魚。

遊常對孩子說:“你不姓韓,姓遊。”

孩子說:“我姓韓,也姓遊。”

遊說:“你長大了賺錢,給不給我用?”

我女兒韓寒說:“我給遊買油餅。”

遊便喜得一把摟住她,老幼兩張臉緊貼,緊得自己渾身一陣顫抖。“我的好孫子,我的好孫子咧!”

遊的丈夫也是個退休工人,白案師傅,擅長麵食點心業,常被這個那個飲食店請去幫忙,一去幾個月不回家。兩個兒子在工廠,一個迷釣魚,一個好小提琴,工資不高,又都在戀愛,缺錢花,便在家裏混吃混喝不交錢。有時還要母親給錢,要是搶白上了,還聲粗臉黑的。遊常常紅著眼圈來說:“我那兩個化生子還不如我韓寒,我哪有多少錢呢?還是我韓寒心痛,我一哭,她也哭,還給我抹眼淚,要我莫哭了,要我吃油餅。”說著又落下一串淚來。

她還偷偷地告訴我妻和我母親,她月子裏落了病。“文革”中又被打傷了腰,還血壓高,她是為了多給兒子掙幾個錢結婚,才答應當保姆的。但她老倌子不疼她。老倌子外出幫工也是為了兒子,就是有點老不正經的毛病,喪德的,對遊家的侄女甚至都有點動手動腳——那個瘦弱女子偶爾從鄉下進城來走親戚,我們都看見過。每次說到這裏,遊便哭自己命苦,我母親也跟著抹眼淚揪鼻子。

遊高興的是二兒子找了個漂亮對象,隻是那妹仔脾氣大,有次小兩口吵嘴,竟給了未來丈夫一耳光。遊報告這一事件時驚懼失色:我當娘的都舍不得打他——如今的女子都是這樣凶神惡煞麼?

南方的夏天很熱。到深夜了,房裏的桌子椅子床鋪以及牆地仍然烘烘地熱手,涼水抹上去,暗色水漬飛快地被分割然後一塊塊競相縮小,蒸發至無。人熱得大口大口出粗氣,都懷疑自己渾身有熟肉的氣息。連蚊子在這種夜晚也少多了,都被烤灼得氣息奄奄銳氣頓失。孩子照例睡不好,剛閉眼一會兒又哇哇燥醒。我們聽到樓下有什麼聲音,到陽台上細細辨聽,才知有人在叫孩子的名字,是遊來到陽台下的暗夜裏。她馱著沉重的一身肉,氣喘籲籲爬上樓,被我們迎進門。她說在家裏就聽到了遠遠的哭聲,睡不著。她聽得出是韓寒在哭,可憐可憐,鬼天也太熱了,她說什麼也要把孩子抱到她那兒去睡。當然,她隻可能徹夜給孩子打扇,或者抱著孩子出門夜遊不止,尋找有風的去處。孩子到那邊就不哭了。

整個夏天,她家最涼爽的竹床,最通風的位置,都是屬於韓寒的。太陽總是落入運輸公司那邊的高牆,夜色紛紛從下班工人們的提包裏掏出來。遊早早往門前的地坪噴水清暑,把竹床放置梧桐樹下,至少水洗兩遍,準備我女兒晚上的快樂。她兒子不小心坐了竹床,她便嗬斥:“這是給你坐的麼?你們年輕人好足的火氣,一個熱屁股,坐什麼熱什麼,走走走,這個竹床沒有你的份!”兒子便隻好嘟嘟噥噥地去找椅子,坐著給我女兒折紙船。

日托差不多成了全托。我們要給她加工錢,她驚嚇得堅決不收,推來推去像要同你打架,最後好不容易收下了,但從此不但為孩子買油餅,還買雪糕或甜話梅什麼的,幾乎每天都買,好像要反過來給我們加錢。

遊的身體漸不如從前,醫生說她心髒有毛病。孩子也該上幼兒園了。我們便把她送到外婆那個單位的幼兒園。那兒很遠,孩子每個星期隻能在周末回來探家。孩子剛去的那幾天,遊失魂落魄的樣子,常來我們家打聽孩子離家後的情況。聽說她開始有些不習慣,哭著鬧著不願去幼兒園,遊便眼淚嘩嘩流。“造孽,造孽,這麼小的人,怎麼能離開家呢?我去,我要去把她抱回來。你們不要管我。以後就歸我帶著她。你們也不要給工錢。我們一家子還少了她的一口飯?”她橫蠻不講理地抹著眼淚鼻涕回去,請鄰居幫她看住家,帶上雨傘,搖搖擺擺地準備出門遠征。

我們勸止她,也不告訴她那個幼兒園的地址。她後來還是瞞著我們去了,先是找錯了地方,周折了大半天,才找到幼兒園。幼兒園的門衛不認識她,不讓她接孩子甚至不讓她進大門,規矩得有點刻板。她在大門外朝內瞄了幾眼,斷斷續續聽見了我女兒熟悉的笑鬧聲,又哭濕了衣袖。她提去的蘋果隻得提了回來。

我後來才知道,她還瞞著我們幹過好些事。比方我女兒喜歡兔子,一言說出,遊便去鄉下幫她尋購小兔,命令兒子打製兔籠。又比方有一次,附近很多婦女鬼鬼祟祟,成群結夥去遠郊一個地方,朝拜戴公菩薩,傳說戴公近來顯靈非常了得。遊便也去為我女兒燒香許願。她回來後有點不好意思,偷偷地說:“我是居委會幹部,是不能搞那號事的。管它咧,人家都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說完忍不住紅著臉哈哈大笑。

我女兒在幼兒園也記著她。每個星期六我接女兒回家,離家還老遠,她就要從我肩頭跳下地,憑借自己認路的能力,瘋一樣朝前跑,一直朝遊家跑去,撲向遊肥軟的懷抱,一紮進去就拔不出來。遊家總是有很多鄰居的孩子,遊家常有些鄉下來的親戚,用拖拉機運來藤椅、砧板、鳥籠以及瓜果在遊家門前就近推銷,也推銷著鄉音和鄉野陽光的氣息。孩子們樂此不疲都不願回家。我們以雪糕或好看的電視節目引誘,女兒也無動於衷,甚至經常要在遊家睡覺過夜。弄得我妻和我母親都有點空空的失落感。母親說:“這孩子真姓遊嗬?”

一九八八年我家遷居海南島。女兒吃到一種新奇的熱帶水果,她就說,遊來了,也要讓她嚐嚐這個。遊泳在一個好玩的海灘,她就說,遊來了,也要引她到這裏來玩。我取回一疊彩色照片,她總是挑出她最好的幾張,說要寄給遊,寄給妹妹——遊近來得的一個孫女。她給遊寫過一些信。遊不識多少字,回信大多是請人代筆的,自己附幾句在紙上,歪歪斜斜像小孩子的字跡。她的每封回信內容大致相似,都是慚愧自己沒文化,沒法寫信;都是驚歎我女兒的信能寫這麼長這麼多,學問越來越大了,真是了不得,這樣大的學問真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