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笑的遺產韓少功(2 / 3)

她托人捎來丈夫做的一些油炸糕點,可惜路途遙遠。糕點到海南時都餿了,沒法吃。她的來信說,她秋後準備臘魚和醃辣椒,等我出差過湖南時去取,但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去。

我擔心她的心髒病。我想象在某一個深夜,她的心髒病發作了,丈夫不在家,兒子也都結婚住在他們自己的家,她爬下床想叫醒鄰居,但終於未能堅持爬到大門口。她早就擔心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離開她時,還捉住我的手說得滿臉懼色淚花閃閃。我知道我的女兒可以陪她,可以幫她,但我還是一天也沒耽擱地拉著女兒走了,在她最需要幫助的那個深夜,我的女兒竟不在她身旁而遠在千裏之外,我對此能說什麼呢?我想象後來鄰居踢開了門,發現了她,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她可能已離開人世幾天了。葬事結束,她的二兒子搬回家來住。二媳婦不喜歡她留下來的破舊桌椅床櫃以及老式木烘籠,把它們統統扔了,換上光鮮鮮的全套西式家具和家用電器。

我想象我沒有把這一切告訴我的女兒,怕她接受不了沒有遊的世界。吃到一種新奇的熱帶水果,她還會說,遊來了,也要讓她嚐嚐這個。遊泳在一個好玩的海灘,她還會說,遊來了,也要引她到這裏來玩。她反複向往著計劃著。

功課不太忙的時候,她還會滋滋有味地給遊寫信。我想象將來那一天,我大為震驚的是,我家信箱裏居然出現了熟悉的皺巴巴小信封,熟悉的來信地址,熟悉的圓珠筆歪歪斜斜的字跡——是遊的回信!信尾有她真真切切的落款!我全身毛發倒豎,感到這封來自亡靈世界的信,載來了我的徹骨寒冷,載來了頃刻而至的一窗水花綻放狂風暴雨。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遊的死訊完全是誤傳?人的惦念牽掛真能溝通生死兩界?隻要心誠,信箱裏便永遠會有親人的關切和問候?

她沒有死!她活著!我將會朝廚房裏忙碌著的妻子喊一聲。

我的女兒沒注意我的話,搶著埋頭讀信,大概遊又在驚歎她的學問,大概述說了自己孫女兒的什麼趣事,我女兒捧著信紙仰天大笑起來。我肯定會大吃一驚,她怎麼一讀到遊的來信,就笑得特別像遊?她的臉上半截像我,下半截像她媽,但她的笑總是像遊的笑。笑得毫無保留,毫無顧忌,盡情而忘形,笑得很醉,很勁,甚至很瘋傻——也許人快活至極的時候都有種變得瘋頭傻腦的衝動?我記得經常在遊周圍的那群小孩,一個個都有這種笑,習性相染,笑遺傳給他們,完全是相同的規格相同的品種。

遊不會離開人世的。這不在於她會留下存折上五位或六位的數字,會留下報紙上的官階或學銜,不,她的破舊家具和老式木烘籠也終會被後人們扔掉的。但她在孩子們的臉上留下了她的歡樂,一朵朵四處開放。

秋雨連綿,又是秋雨連綿,我該給遊寫一封信了。而我家的空空信箱,永遠等待著裝容她的笑聲。

韓少功布珠寨一日布珠寨一日

布珠,是湘西保靖縣一個小小的山寨。

寨名布珠,或者叫“布足”、“不足”、“不住”都行,我看當地鄉幹部們把它寫成各種各樣,不拘一格,大概它隻是某種土語的譯音。像這裏很多奇怪難解的地名一樣,初始的詞義埋藏在諧音的漢字裏麵了,死了。當初第一個叫出buzhu的人,發聲時的驚喜或哀愁,已經湮滅在茫茫的大山之中,無跡可尋,化作了深秋時節的某片落葉或某隻野鹿的低鳴。

鄉政府的秘書對我說:“你要去布珠?不要去了吧?37年來,地區幹部去那裏,也隻有兩次。”

“為什麼?”

“難走。那是我們鄉的西雙版納。”

他說話的時候,我瞥見他身後的場坪中,橫七豎八躺了些墓碑坯子,都有一個插楔,像烏龜腦袋。碑麵平滑空白,不知在等待誰的姓名。我憎惡這些鬼頭鬼腦的石坯。

我更加決計要去布珠了。

去布珠不能乘車。一大早我就下了河,搭乘木船溯流而上。清洌洌的河水流得很急,從船底下冒出一圈圈旋渦。遇上白浪花花的險灘,有些漢子便卷起褲腳下船,把纖索扣在肩頭,屁股翹起來,頭頸向前麵撅挺,下巴幾乎要鋤著卵石和草葉尖。他們對一河碧水極默契,有時在水波平穩處,拉得十分賣力;有時在激浪翻騰處,反倒伸直腰杆,放鬆了纖索,為某一句粗話而哈哈浪笑——但行外人隻要仔細看上一段,便知道他們或急或緩或勞或逸都是有道理的——船已經爬上灘來。

船靠攏一個寨子,把我們卸下。我們穿寨而過開始登山。鋼色岩壁大塊大塊地烙進目光,壓迫著眼球,沒有樹木沒有水,更沒有人影,來緩解眼球的緊張。連詛咒也開始幹枯。你很難想象這樣的枯山上還有人跡。向導是下山來接我的布珠寨村長。他說,布珠的先人原來住在辰州府,有次趕山豬,竟趕到了這裏,飄了一把火,發現這裏的土很肥,“肯”長麥子,便在這裏安家了,一住就是幾百年。

真是這樣嗎?我到過好些深山裏的偏僻小寨,人們都說他們的先人住在大州大府,都有繁華富貴的往昔。他們當初是因為什麼樣的信念而棄絕都市遁入荒野?抑或關於往昔的傳說,隻是他們一種虛榮的杜撰?

我說山寨如此偏遠,交通不便,寨裏的人不想遷下山去麼?

“住不慣的。”村長理由充足地笑起來。他說,有一次寨裏某人進了趟縣城,錢袋被劫賊偷去了,以後便很少有人隨便進城。都傳說街上的小偷厲害,標致的女人又會勾魂。再說,布珠人不大會算數,講的土話醜死了,城裏人聽不大懂——布珠人最多隻去附近的墟場上轉一轉。

“也從不想出去闖世界做買賣?”

“莫想的。”

路越來越險了,有時窄得隻能容人側身作蟹行。崎嶇小徑馬馬虎虎粘附在岩壁上,路外邊便是讓人氣短目眩的幽幽深澗。山穀的強風鼓得人輕如薄紙,飄飄晃晃的,不由人不腿軟,怯怯向前探去,總是遲遲才踏到硬實,遲遲才相信自己已經踏到了硬實。

我們鑽過一片桐樹林子,總算遙遙看見前麵的山上搖出幾柱嫋嫋的藍煙,看見了山寨。黑蒼蒼的木屋擁擁擠擠,分成兩窩,相距不算太遠。據說住了百多人口,十多頭牛。因為路窄險,大牛上不了山,牛都是很小的時候被男人背上山的,養大了再出力。我注意到,村口有兩條狗打量著我,還有四五個後生,戴著黃便帽或穿著化纖質料的喇叭褲,竟完全是小鎮時興的裝束。村長衝著其中一位說話了,好像很不高興,咕嘟著什麼我聽不懂。事後村長解釋,他是批評那個後生懶。這家夥有五兄弟,唯有他討了個老婆,後來老婆賺他老,跟老四睡去了,他氣得悶了幾天,沒下地去做工夫。這該不該罵?他還打算誰來養他麼?那女子嘛,當然也是水水的(不太好),惡,還懶——好貨哪肯嫁到山上來?

我們進了這位老大的家門。裏麵暗得什麼都看不清,隱隱有張床的影子在暗中潛伏,上麵似乎有舊絮一堆,不知漚製過主人多少思念女人的殘夢。房裏濃烈的酸臭味似乎是堆積的某種固體,我退半步,嗅不到了,進半步,鼻尖又碰撞了它。居然沒有椅子。門邊的鼎鍋裏有大半鍋黃乎乎的包穀糊,冷冷的,被挖去了幾團,挖空之處積有淺淺的汁水。大概這一鍋已經吃過兩三頓了。我又看見一塊墓碑坯子不動聲色伏在兩隻破笸下麵,也在等待什麼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