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笑的遺產韓少功(3 / 3)

老大笑了笑,想請我抽煙。他舔煙紙的時候,露出焦黃的牙,很稀疏。

“日子過得下去嗎?”我通過村長的翻譯問他。

“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你不要發愁。打扮得漂亮點,到山下再去討一個妹仔來嗬。”

黑臉裂開了幾道肉紋,像是笑。村長再次翻譯:“他說,莫害了人家女子。”

門口圍著幾個後生,嘻嘻笑,遮蔽得屋裏更暗。他們同村長說話,我聽不懂,僅僅可以從一大堆聲音中捕捉幾個耳熟的詞:“鄉政府”、“汽車”一類,用的是漢語。糧食叫作“媽媽”。大概他們把糧食視同乳汁,而乳汁源於媽媽,就有了這種叫法。細想下去,千萬萬母親終身辛勞,確實是被孩子吃掉的,但唯有布珠人能一直用詞語頑強地標示著這一事實。

我聽懂了,他們表示驚奇的歎詞則是“了了!”

我告訴他們電視有什麼用途。

“了了!”他們顯得不可思議。

我告訴他們,應該辦學校,上學校,學會乘除法以及物理化學。

“了了!”他們搖著頭,覺得太難。

他們都有生動的臉,屬於自己的臉,像浸透了陽光和神話的一顆顆野果,勃發出紅鮮鮮的光彩,不似都市上班族那般經常地呆滯和漠然。我看到村長又在嗬斥著他們,稍後他才向我解釋。“這些騷牯子……以為你帶了一隊女子來了。”

“什麼意思?”

“說起來話就長了。”他給我點燃煙,“六年前省婦聯兩位幹部來了,了解情況。其中一位大姐心善,看見這裏引水管凍炸了,雞又發了瘟,直流眼淚。她走了以後,後生就一傳十十傳百:說省政府會派三十個婦女上山來扶貧,解決單身漢的問題。”

後生們又此伏彼仰地笑開來,有人在抹鼻涕。

我得說實話:“對不起,我這次一個婦女也沒帶上山來。”

他們眼中透出了對政府的失望。

我這才注意到,自進寨以來,我很少見到女人,即便見到兩三位,也或瞎或跛多少有點殘疾。溫柔的女人們到哪裏去了?女人是水。她們當然流向富庶的地方,流向城鎮,流向工業。村長告訴我,這個寨子大約一大半男人是光棍,為了接上香火,寨內近親通婚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於是殘疾人便一窩窩地多了。

缺少女人的寨子,也就缺少了想象和紀律。這裏的房子都建得馬馬虎虎,大半是草棚,最好的也隻是半瓦半草。木牆板參差不齊疏疏漏風,好幾家沒有裝大門,看來也沒打算裝了——他們缺少女人甚至就缺少了私有的界線。你可以想象男人們並不把這些房子看作“家”,他們沒必要掩門,敲門也純屬多餘從無回應。他們男人之間酒氣醺醺的親密,不需要用門來隔斷。

但他們把墳墓建得非常宏偉而精致,哪怕是一個小孩的墳,也是用方方正正的大岩磚壘砌,堡壘般大小,威風凜凜。高大堅實的墓碑,被細心地打磨出來,或圓或方的線條極其精確,一絲不苟,石頭的質料更是細密緊固,殊為罕見。人們對墓碑的如此重視和考究,顯然表達著他們的某種信念。生存隻是羈旅,而死亡才是永存,墓地才是無限漫長歲月的居室,因此需要一張真正靠得住的門——墓碑。墓碑炫示著死亡對生命的誘惑,對眾多低矮草棚的誘惑。

墓地密密匝匝生長著很多芭茅,有蝴蝶飛舞。

這天,我就住在村長家——寨子裏最富足的一家。他拿給我一台半導體收音機,但已經壞了,沒法讓我享受現代文明。他讓我吃了醃麂子肉,虎肉幹,十分慚愧沒有猴肉了——猴子都被山那邊的四川佬捉光了。他還慷慨地讓我洗手洗腳。我知道水泉在兩公裏之外,不願揮霍他家的水,但沒法抗拒他的熱情。昏暗中,我把雙腳伸入木盆,觸到了水裏的飯料以及其他滑溜溜的什麼雜物,不知道這是洗過了什麼的湯水。我沒法在油燈下看清,也沒敢問。

火糖裏跳躍著一堆火苗,牽動著旁人眼中金色的光點。好些男人來了,背負著黑暗,用一隻大瓷碗傳喝著辣辣的包穀酒,說著熱乎乎的話。有一位後生能說些漢話,告訴我趕山豬的故事。他說老山豬最狡猾,懂得人言的。所以打山豬的話都必須規定暗語,講反話,說東邊,意思就是西邊或南邊。不然的話,隻要發現野豬的人向同伴一叫喊,老山豬聽到了,你說它往南邊跑,它就調頭朝別的方向跑。它跑起來經常躡手躡腳,看準了時機才猛衝,衝你個措手不及。有時候,它專挑有人聲的地方衝,知道沒有人聲的地方反而有埋伏,有槍口。一般來說,打第一槍的人沒什麼危險,打了第二槍,山豬才會發烈。這些家夥氣力大得駭人,兩顆獠牙一分,足有幾尺寬,像兩把大刀殺得草木嘩嘩嘩直響,衝起來排山倒海。這種老山豬打死之後,你在它身上可以發現好多處傷疤,都是它一次次在槍口下死裏逃生的記號。它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英雄哩。

他又說,打白麵狸可用夾套,也可以等它們自己來“跌膘”的時候去抓。白麵狸一到冬天就要跌膘的,自己爬上樹去跌下來,要跌好多天,跌瘦了,跌得不痛了,才進洞去過冬。它們跌得昏頭昏腦的時候,最笨。

但他歎了口氣,說現在大河裏有了機器船,山上也在拉電線,陽氣越來越重了,獵物就越來越稀了——動物都是屬陰的。

火苗所照亮的一張張男人的臉,也都沉默而憂愁。工業奪走了他們的女人,也正在奪走他們的豬物,他們沒有辦法,隻能在火塘邊喝著殘酒回憶。

一個光屁股小孩也在搶酒喝,稚嫩的生殘器晃晃蕩蕩,像一蒂脆嫩的胚芽——它將要生長出枝繁葉茂的家族,噴放出整個人類麼?

第二天,我起床時兩腿全是庠庠的紅斑,不知是因為水土不服,還是跳蚤臭蟲斯生的緣故。我本來想在這裏住上三四天,終於有點熬不住。村長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要提前送我回鄉政府去。我們在一排排高大堅實的墓碑之前走過,在補足人神奇的昨天之前走過。不遠處有兩隻白山羊,掛著長長的胡須,鮮紅的眼睛盯著我,十分平靜安詳——眼圈紅得像剛剛哭過了漫長一夜。

咩咩咩——它們柔軟的嘴唇挪動了,引得滿山的羊都應合起來,咩咩咩咩咩,分明是此起彼伏的冷笑,在山穀裏浩浩蕩蕩地流淌。而這兩隻羊一調頭,歡快地蹦上山坡。

它們在冷笑什麼?

村長托我把一包麂肉幹捎給他兒子,他兒子是布珠唯一的大學生,去省城讀書和工作已經六年,從沒有回過家。

“你不捎信讓他回來看看家?”我問。

“他不願意回來的。”村長略顯得苦澀地笑了笑,“我也不要他回來,不要他回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送了我一程又一程,已經看見河灣了,還不願意回去。也許他當年送兒子去省城也是這般情景。他知道兒子不再回來。他知道我這一去也不再回來。他微笑的眼神似乎在說:你們遠遠地走吧,不要回來,不要回來——甚至不要回頭。

布珠永遠是孤獨的,不需要人看望。

我猛地回過頭去。老村長不見了,眼睛紅紅的白山羊不見了,隻有鋼色的岩壁和岩壁。布珠已被重重疊疊連綿接天的群山席卷而去。

媽媽——布珠教給遠行遊子們對糧食的稱呼,也終將被群山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