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靈魂的聲音靈魂的聲音(1 / 2)

韓少功靈魂的聲音靈魂的聲音

小說似乎在逐漸死亡。除了一些小說作者和小說批評者肩負著閱讀小說的職業性義務之外,小說雜誌是越來越少有人光顧了——盡管小說家們的知名度還是不小,盡管他們的名字以及家中失竊或新作獲獎之類的消息,更多地成為小報花邊新聞。小說理論也不太有出息,甚至給自己命名的能力都已基本喪失,於是隻好從政治和經濟那裏借來“改革小說”之類的名字,從攝影和建築藝術那裏借來“後現代主義”之類的名字,借了鄰居的帽子出去招搖過市,以示自己也如鄰家闊綽或顯赫。

小說的苦惱是越來越受到新聞、電視以及通俗讀物的壓迫、排擠。小說家們曾經虔誠捍衛和極力喚醒的人民,似乎一夜之間變成了庸眾,忘恩負義,人闊臉變。他們無情地拋棄了小說家,居然轉過背去朝搔首弄姿的三四流歌星熱烈鼓掌。但小說更大的苦惱是怎麼寫也多是重複,已很難再使我們驚訝。驚訝是小說的內動力。對人性驚訝的發現,曾推動小說掀起了一個又一個漲湧的浪峰。如果說“現實主義”小說曾以昭示人的尊嚴和道義而使我們驚訝,“現代主義”小說曾以剖露人的荒謬和孤絕而使我們驚訝,那麼,這片葉子兩麵都被我們仔仔細細審視過後,我們還能指望發現出什麼?小說家還能不能說出比前輩經典作家們更聰明的一些話來?小說的真理是不是已經窮盡?

可以玩一玩技術。對於一個發展中國家來說,技術引進在汽車、飲料、小說行業都是十分重要的。盡管技術引進的初始階段往往有點混亂,比方用製作燕尾服的技術來生產蠟染布,用黑色幽默的小說技術來頌揚農村責任製。但這都沒什麼要緊,除開那些永遠不懂得形式即內容的藝術盲,除開那些感悟力遠不及某位村婦或某個孩童的文匠,技術引進的過程總是能使多數作者和讀者受益。問題在於技術不是小說,新觀念、新方法不是小說。小說遠比汽車或飲料要複雜得多,小說不是靠讀幾本洋書或遊幾個國家就能技術更新產值增升的。技術一旦廉價地“主義”起來,一旦失去了人的真情實感這個靈魂,一旦滲漏和流失了鮮活的感覺、生動的具象、智慧的思索,便隻能批量生產出各種新款式的行屍走肉。比方說用存在主義的假大空代替庸俗馬克思主義的假大空,用性解放的概念化代替勞動模範的概念化。前不久我翻閱幾本小說雜誌,吃驚地發現某些技術能手實在活得無聊,如果擠幹他們作品中聰明的水份,如果伸出指頭查地圖般地剔出作品中真正有感受的幾句話,那麼就可以發現它們無論怎樣怪誕怎樣蠻荒怎樣隨意性怎樣散裝英語,差不多絕大多數作品的內容(——我很不時髦地使用“內容”這個詞),都可以一言以蔽之:乏味的偷情。因為偷情,所以大倡人性解放;因為乏味,所以怨天尤人滿麵悲容。這當然是文學頗為重要的當代主題之一。但曆經了極左專製又曆經了商品經濟大潮的國民們,在精神的大劫難大熔冶之後,最高水準的精神收獲倘若隻是一部關於乏味的偷情的百科全書,這種文壇實在太沒能耐。

技術主義競賽的歸宿是技術虛無主義。用倚瘋作邪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來欺世,往往是技術主義葬禮上的熱鬧,是很不怎麼難的事。聰明的造句技術員們突然藐視文體藐視敘述模式藐視包括自己昨天所為的一切技術,但他們除了給純技術批評家們包銷一點點次等的新談資外,不會比華麗的陳詞爛調更多說一點什麼。

今天小說的難點是真情實感的問題,是小說能否重新獲得靈魂的問題。

我們身處一個沒有上帝的時代,一個不相信靈魂的時代。周圍的情感正在沙化。博士生們在小奸商麵前低頭哈腰爭相獻媚。女中學生登上歌台便如已經談過上百次戀愛一樣要死要活。白天造反的鬥士晚上偷偷給官僚送禮。滿嘴莊禪的高人盯著豪華別墅眼紅。先鋒派先鋒地盤剝童工。自由派自由地爭官。恥言理想,理想隻是在上街民主表演或向海外華僑討錢時的麵具。蔑視道德,道德的最後利用價值隻是用來指責拋棄自己的情婦或情夫。什麼都敢幹,但又全都向往著不做事而多撈錢。到處可見浮躁不寧麵容緊張的精神流氓。有政治痞子,商業痞子,文化痞子。有保守派的痞子,有新潮派的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