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達娃聆聽西藏紮西達娃(2 / 2)

黑夜是我靈感的源泉。

有時也破門而出到外麵的世界走上一遭,沒有動機沒有功利沒有目的地走向村莊,走向草原,走向戈壁,走向森林和海濱,回來後不寫任何遊記散文。仿佛夢遊一般地回來了。一路上所見所聞,感受到的激情和想象出的情節通通拋在腦後。我相信一個人眼睛和其他器官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被儲在容量無限的大腦中了,忘記是不存在的,它無非是潛藏在記憶庫的深處,如果需要它隨時會蹦出來,如果蹦不出來就表明你其實並不真的需要它,盡管你明自以為很需要而幹著急,但這不過暗示著這種需要並不是靈魂中所真實的需要。

像深藏在地窯裏的酒一樣。將外部世界的感受儲藏在大腦中,時間一長就會發生質的變化。有時靈感賦予出的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細節和奇妙的人物甚至不可思議的情節,我已無法辨認出究竟是出自生活的原型還是想象虛構的產物。總之,真實和幻想被混合被濃縮而變形了。

小說源於生活,但並不高於生活,它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活。

有時,一走就走得很遠,去了德國,去了美國。在那個陌生的國度卻有一種似曾相見的熟悉,一個神秘的聲音在暗示我:我曾在這裏存在過。我沒有修習過密宗,我不知道我的靈魂是否曾經來到這個國家一遊過。走在摩天大樓林立的曼哈頓街頭,溶彙進各種膚色的人流中,心中坦然,我就是紐約人中的一員。熟悉並不意味著漠然,隻有在熟悉中才會發現更多的新奇,所以我忘記了旅館衛生間裏那些奇特的裝置、麥迪遜廣場聳立著什麼內容的廣告牌,聯合航空公司的班機上供應什麼樣的午餐和飲料……。但我卻無法忘記林肯紀念堂的看門老人跟我閑聊起有關三、六、九這些數字的意義,芝加哥的艾維寶絲夫人戴著一雙西藏的銅手鐲開著她那輛紅色的豐田汽車說起她年輕時當一位好萊塢明星的夢想,依利諾州一個小城的麥瑞給她的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和我在汽車快餐店裏每人買了一份冰激淋後大家一齊發出莫名其妙的歡樂的吼叫……他們並不是我在美國小說中讀到的人物,也不是我有一天來到他們身邊。在我心中他們很早就存在,我們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早就相識,這一切不過是老朋友的再次相見。所以,我沒有傷感沒有惆悵和失落,而是平靜地轉眼間又回到了西藏。有一天,我夢見了自己來到南美洲的一個印第安人小鎮,夢中提醒我這是真的,絕不是馬爾克斯魯爾佛卡彭鐵爾富恩斯特等人小說中的小鎮。我對夢說:你別多嘴,我當然知道這是真的。我至今還能看見一個棕色皮膚的老太婆坐在一棵樹下嚼著檳榔手搭涼篷似乎在等待她的兒子,我甚至還能聞到從那幢白色房子裏散發出令人窒息的腐爛的玫瑰花和來蘇水的氣味。

南美洲有沒有這麼一座小鎮並不重要。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體驗到了一種完全的真實。

時間

是一個永恒的圓圈。

夏日輝煌

我發現冬天是個寫作的好季節。寒冷的天氣使人頭腦清醒、思維活躍。在過去的一年即將結束和準備迎接新的一年來臨的冬季,會使人產生許多新的想法。

冬夜裏,一陣陣狂風呼嘯而過。到半夜,又變得很謐靜。風疲倦了,人們也進入了夢鄉,我開始緬懷夏日,向往夏日,那是一個躁動的季節,一個輝煌的季節;在那個季節發生的故事最讓人難忘,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故事漸漸凸現出來,顯示出它的意義。《夏天酸溜溜的日子》、《夏天藍色的棒球帽》、《謎樣的黃昏》、《泛音》、《巴桑和她的弟妹們》……這一係列夏天的故事,都是在漫長的冬天裏寫成的。

西藏的冬天,最令人振奮的是一年一度的祈願大法會,萬人空巷,場麵壯觀,彌漫著濃烈的宗教氣氛。這個被西方人稱之為“西藏的狂歡節”的盛大節日,是為了迎接未來佛的早日降臨。根據西藏的經書記載:隻有當一千零八尊佛(又稱千佛)全部降臨後,人類才能得到最後的解脫,到那時世界將是一片和平的淨土,再也不會有六道輪回,不再有轉生無趣(畜牲道、餓鬼、地獄)之事。佛經釋迦牟尼不過是千佛中的第四位,在他之後的五億七千萬年時,第五尊佛慈尊彌勒佛(即這個時代所呼喚的未來佛)降臨人間。那麼到第六尊、第七尊……第一千零八尊最後的名叫人類導師遍照佛(又稱燃燈佛)的全部降臨,還需要多長時間呢?這是一個無限龐大的天文數字,是一個無限漫長令人絕望的過程。然而西藏人是樂觀的,他們對人類的未來充滿了信心而從來沒有喪失信仰,滿懷虔誠地在每年的祈願大法會上一遍遍呼喚著未來佛的早日誕生。當法會結束,人們離開聖城拉薩上路返回遠遠的家鄉的時候,你可以聽見人們充滿自信地不斷重複這樣的口頭禪:“拉薩的祈願法會結束了,慈愛之王(未來佛)也請來了。”西藏人,這個居住在地球之巔的民族,是正在被人類神往還是正在被人類遺忘?

我的筆能夠寫出一個民族的曆程和光榮的夢想麼?

我感到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