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達娃聆聽西藏紮西達娃
紮西達娃(1959—)藏族,四川巴塘人,男,一九七五年高中畢業後參加工作,在西藏藏劇團當美工、電工。現為西藏文聯專業作家。著有小說集《係在皮繩扣上的魂》、長篇小說《騷動的香巴拉》等。
聆聽西藏
太陽
冬天的上午,西藏高原萬裏無雲,蔚藍色的天空陽光熾烈。一群群的人在屋外坐著曬太陽,無論你形容他們呆若木雞也罷,昏昏沉沉也罷,憨頭憨腦也罷,他們並不理會外人的評價,重要的是,你別站在他們麵前擋住了陽光。
沐浴在陽光下,人們的脾氣個個都很好,心平氣和地交談,閑聊,默默地朗誦著六字真言,整個上午處在一種和平寧靜的狀態中。這個時候似乎不太可能發生暴力凶殺交通事故婚變什麼的要緊事,那一切都是黃昏和深夜留下的故事。現在隻是曬太陽,個個臉上都那麼地安祥、平和、閑暇和寧靜,仿佛昨夜的痛苦和罪惡變成了一縷神話,遙遠得像悠久的曆史,而麵對一輪初升的太陽,整個民族在同一時刻集體進入了冥想。
西藏人,這個離太陽最近所以被陽光寵壞了的民族,在創造出眾多的諸神中,卻沒有創造出一個輝煌的太陽神,在這使他們的後代迷惑不解。
坐在太陽下靜止地冥想,沒有動感,沒有故事情節,然而卻包含著靈魂巨大的力量和在冥想中達到的境界。也許他們並沒有去思索命運,但命運卻思索他們的存在。梅特林克在《卑微者的財富》一文中闡述了在寧靜狀態下呈現出的悲劇性遠比激情中的冒險和戲劇衝突要深刻得多。然而西藏人對於悲劇的意義遠不是從日常生活而是從神秘莫測的大自然中感悟出來的。在嚴酷無情的大自然以惡魔的形式摧殘著弱小的人類的同時,大自然寶貴的彩色投在海拔很高空氣透明的高原上又奇妙地烘托出一種美和歡樂之善;這種大自然的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的強烈對比,是形成西藏佛教的重要因素之一。西藏人在冥想中聽見了宇宙的呼吸聲,他們早已接受人類並不偉大這一事實,人類的實現並不是最終目的,不過是在通往涅道路上注定要成為一個不算高級的生靈。
我相信這個非人類的偉大思想是我們的祖先在曬太陽時麵對神秘的宇宙聆聽到的神的啟示。
也許是神秘主義傾向作孽,曬太陽這種靜止的狀態使西藏作家對這一題材頗感興趣,青年女作家央珍和白瑪娜珍寫了《曬太陽》和《陽光下的對話》,我也曾寫過一個短篇叫《陽光下》(瞧瞧,連題都那麼不約而同),但這些小說更多的都是些情趣性的東西,還沒能夠從中發掘出更深層的意義。不過這一領域顯然已被作家們注意到,相信有一天他們能真正走進去並發現一個奇妙的天地。
在路上
這是一個沒有什麼特色的題目,卻有一部以此為題目的小說成了經典名著,那是美國作家克晉亞克寫的一本六十年代嬉皮士們的故事。一切故事都在路上發生。
由於曆史的變遷,西藏人從一個在馬背上勇猛好戰的遊牧民族變成了整天坐著念經坐著幹手工活坐著冥想並且一有機會就坐下來的好靜的民族。這一動一靜的氣質在今天的西藏人身上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一個草原牧人經過數月艱辛跋涉來到拉薩後,卻能一連幾個星期寄宿在親戚家一動不動。我的祖先是西藏東部人,被人稱為康巴人,他們剽悍好鬥,憎愛分明,隻有幽默,沒有含蓄,天性喜愛流浪,是西藏的“吉卜賽人”。直到今天,在西藏各地還能看見他們流浪的身影。我覺得他們是最自由也是最痛苦的一群人;也許由於千百年沿襲下來的集體無意識使得他們在流浪的路上永遠不停地尋找什麼,卻永遠也找不到。他們在路上發生的故事令我著迷,令我震撼,令我迷惘。我也寫過康巴人在路上的故事,《朝佛》、《去拉薩的路上》、《係在皮繩扣上的魂》等等,我還將繼續寫下去,有朝一日我會以《康巴人》這個平凡而又響亮的名字來命名我的一個小說集。
在我的血液中,也流淌著這種動與靜的氣質。閑來無事,除了偶爾寫點東西,我會非常自覺非常愜意地作繭自縛地把自己封閉在家中,有時一個月也不邁出大門,時間卻飛速地流逝。我習慣於深夜寫作,寫得出寫不出也要坐上一個通宵,輕鬆地迎接黎明的到來。這個臭毛病是在劇團養成的,那時從事舞台美術工作,常常深夜在劇院裝台,熬夜便成了家常便飯,在十八歲以前就過早地修煉出來了。現在,坐在深夜的燈光下,麵對萬籟俱靜的黑夜,有一種唯我獨醒的超然。長年與黑夜為伴,漸漸進入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時空,黑夜有它獨特的聲音和氣浪,它像一具有生命的軀體在悄悄蠕動;它給我靈感和啟示,我總是能聆聽到一個神秘的聖歌在天際的一隅喃喃低語。當我進入寫作狀態時,這個聲音像魔法一般籠罩我的整個身心,使我在腦海中湧現出的刻在岩石上的咒語,在靜謐的微風中拂動的五色經幡旗,黃昏下金色的寺廟緩緩走過一隊步伐壓重的絳紅色的喇嘛,一個在現代城市和古老的村莊中間迷失方位的年輕人……等等一切發生了怪誕的變形。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時間是怎麼樣發生的?空間是怎樣呈現的?我進入了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