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羞澀和溫柔張煒
張煒(1955—)山東人,小說家,著有《古船》、《九月寓言》等。
羞澀和溫柔
不知道人們心目中的作家該有怎樣的氣質,怎樣的形象,因為關於他們的一些想象包含了某種很浪漫的成分,是一種理想主義。我也有過類似的想象和期待。我期待作家們無比純潔,英俊而且挺拔。他不應該有品質方麵的大毛病,隻有一點點屬於個性化了的東西。他站立在人群中應該讓凡眼一下就辨認出來。
實際中的情形是另外一回事。這讓我失望了嗎?開始有點,後來就習慣了。有人會說作家無非是一種職業,其中必然也包括了形形色色的人。這個說法也有不好解釋的地方。比如從大家都理解的“職業”的角度去看待作家,就可以商榷。
不是職業,又是什麼?
源於生命和心靈的一種創造活動,一種沉思和神遊、深入到一個輝煌絢麗想象世界中去的,僅僅是一種職業嗎?不,當然不夠。作家的稱號始終都具有超行當超職業的意味。
既然這樣,那麼作家們——我指那些真正的作家——就一定會有某些共通的特質,會有一種特別的印記,不管這一切存在於他身體的哪一部分。
我看到的作家有沉默的也有開朗的,有的風流倜儻,有的甚至有些委瑣。不過他們的內心世界呢?他們蘊藏起來的那一部分呢?讓我們窺視一下吧。我漸漸發現了一部分人的沒有來由的羞澀。盡管歲月中的一切似乎已經從外部把這些改變了、磨光了,我還是感到了那種時時流露的羞澀。由於羞澀,又促進了一個人的自尊。
另外我還發現了溫柔。不管他的陽剛之氣多麼足,他都有些類似女性的溫柔心地。他在以自己的薄薄身軀溫暖著什麼。這當然是一種愛心演化出來的,是一種天性。雖然這種溫柔有時是以相反的形式凸現出來的,但你還是很難忘記他的柔軟心腸、他的寬容和體貼外物的悲涼心情。
這隻是一種觀察和體驗。不過我的確看到它是存在的,我沒有看到有什麼例外的藝術家。一個藝術家甚至在脫離這些特征的同時,也在悄悄脫離他的藝術生涯。這難道還不讓人深深地驚訝嗎?
生硬粗暴地對待周圍這個世界,就不是作家的方式。他總試圖找到一種達成諒解的途徑,時刻想尋找友誼。他總是感到自己孤立無援,所以他有常人難以理解的一片熱情。
我認識一個作家,他又黑又瘦,不善言辭,動不動就臉紅。可是他的文章真好極了,犀利,一針見血。有個上年紀的好朋友去看過他,背後斷言說:“他可能有些才華,不過不‘橫溢’。”當然我的這位老朋友錯了。那個人的確才華橫溢。我的朋友犯的是以貌取人的錯誤,走進了俗見。社會生活中有一些相當固定的見解,這些見解對人的製約特別大。可惜這些見解雖然十有八九是錯誤的或膚淺的,但你很難掙脫它。
我的學生時期充滿了對於藝術及藝術家的誤解。這大大妨礙了我的進步。等我明白過來之後,一切都晚了。我不知道內向性往往是所有藝術的特質。好的藝術家,一般都是內向的。不內向的總是個別的,總是一個人的某個時刻,我當時的心沉不下去。我幻想又多又亂,好高鶩遠。我還遠遠沒有學會從勞動的角度去看問題。
一個勞動者也可以是一個好作家,他具有真正的勞動者的精神和氣質。幹起活來任勞任怨,一聲不吭,力求把手中的活兒幹好、幹得別具一格。勞動是要花費力氣的,是不能偷懶的,要從一點一滴做起,並且忍受長長的孤寂。你從其中獲得的快樂別人不知道,你隻有自己默默咀嚼一遍。那些浪漫氣十足的藝術家也要經曆這些勞動的全過程——他的藝術是浪漫的,可他的勞動一點也不浪漫,他的汗水從來都不少流。
藝術可以讓人熱血沸騰,可以使人狂熱,可是製造這種藝術的人看起來倒比較冷靜,他或許抽著煙鬥,用一個黑乎乎的茶杯喝茶,捏緊筆杆一劃一劃寫下去,半天才填滿一篇格子。
一個人不是無緣無故地選擇了藝術。當然,他有先天的素質,俗話說他有天才。不過你考察起一個人的經曆,往往發現它們曲折得本身就像是一部書。生活常常把他們逼進困境,讓他尷尬異常。這樣的生活慢慢煎熬他,把他弄成一個特別自尊、特別能忍受、特別怯懦又特別勇敢的矛盾體,看起來,他反應遲鈍,有時老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要害的、一語中的話來。其實這隻是一方麵。這是表示他的聯想能力強,一瞬間想起了很多與眼前的題目有關的事物,他需要在頭腦深處飛快地選擇和權衡。這差不多成了習慣。所以從外部看上去,就有點像反應遲鈍。而那些反應敏捷的人,往往隻有一副簡單的頭腦,遇到一個問號,答案脫口而出。他是一個機敏的人,也是一個機械的人。
考察一個人究竟怎樣漸漸趨於內向是特別有意思的。有的原因很簡單,還有些好笑,但不管怎樣,也還是值得研究。這其中當然有遺傳的因素,不過也有其他的原因。
我發現一個人在逆境中可以變得沉默寡言,變得深邃。外界的不可抗拒的壓力使他不斷地向內收縮,結果把一切都縮到了內心世界中去。他要時刻準備應付挑剔和斥責——即便這些挑剔和斥責不存在了的時候,他仍要提防。這成了一種習慣。他哪怕說出的是明白無誤的真理,也覺得會隨時受到有力的詰難而不斷地張望。好像他是涉世不深的少年,像個少年一樣怕羞,小心翼翼。他一點也不像個經多見廣的人。
內向的人有時不善於做一呼百應的工作。他特別適合放到一個獨立完成工作的崗位上,特別適合做個自由職業者,當然,他的世界同樣是闊大的,不過不在外部,而隻限定在內部。
你看,這一切特征不是正好屬於一個藝術家嗎?
也有超出這種現象的,那就是一個人在經過長久的修養、漫長的生活之路以後,也可以極有力地克服掉一些心理障礙,回到一般人的外部狀態。他可以強力地抑製掉一些不利於他麵向外部生活的部分,堅強起來,灑脫起來,如果到了這一階段,那就生重新去看了。你會發現遇到了生活中一個真正強有力的人物。
不過即便在這個時候,你如果細心觀察,仍可以看到他的強硬外表遮掩下的一絲羞怯,看到他的悲天憫人的心懷。沒有辦法,他走進了一個世界,一生都想努力走出來,結果一生也做不到。這就是魔力,是血統也是命。你必須從客觀世界強加給一個人的屈辱和不幸、從人類生活當中的不公平去開始理解一個人。那會是最有用的、最實在的……
理解了作者再去理解作品,那就容易多了。你到最後總會弄明白,一部作品為什麼可以寫成這樣而不寫成那樣,你會弄明白它的晦澀和繁鎖來自哪裏,一般講一個作家的全部作品,包括他的書信和論文,所有的文字,都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他的作品構築成一個無比宏大的世界,你走進去,才會發現它有無限的曲折。那是他的思想和情感擋起的屏障。他充滿了自身矛盾,他的一致性之中恰恰也表現了這種矛盾。
讀作品一目十行,那等於白費功夫,因為你想捕捉一個人思維的痕跡,進入他的想象的空間,不可能那麼輕鬆。它甚至一開始讓你覺得不知所雲,覺得煩膩。這些文字往往不是明快曉暢的,而是處處表現了一種小心翼翼的回避,使你一次次地糊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