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多情地談論他所感到的、看到的一切,所以他不可能一略而過地跳進你所需要的情節。他對所有的事物都細心地觀察過了,揣摸過了,情感介入很深。他的敘述細致入微。這與一般的不簡潔不凝煉毫不相幹。你初讀它會感到不能忍受,但總會忍受下來。
他因為要回避很多東西,所以你在閱讀中常常覺得不能盡興。其中當然也包含了禁忌。他不樂於談論事物的有些方麵,起碼是不願以別人慣用的口吻和方式。作品中一再地表現出一種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意味。這就是回避的結果。這種回避的價值,就是展示了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體現了一種獨特的性格魅力。他的拘謹是顯而易見的,他絲毫也不打算遮掩這一點。他的全部作品,不論哪一章哪一節有多麼潑辣,總體上看也還是像作家本人一樣。這裏麵沒有矯情,沒有牽強附會,而是一個真實有力的生命的自然而然。
讀作品必然想到作者。每部作品的背後都有一個麵孔。
現在有才能的人太多了,而真正運用才能做出成功事業的人倒越來越少了。這好像是矛盾的。其實這又合乎情理。看上去的才能都是浮在表麵的,而真正的才能總是沉在深層的。
一個人隻要記住了一些書本理論,並且又毫無遮攔地說出來,看上去就有條理、有才華。書本理論比起你腳踏的土壤,再複雜也是簡單的。一個人被沉重的生活折騰過來折騰過去,他就不會是一個善於背誦書本的人。他的疑慮重重讓你感到厭煩,但你得承認他有深度也有力量。
我認識一個博學的人。他在青年時期出口成章——人家都這樣對我說。他在人多的場合具有極強的演講能力,而且聲音宏亮。可是他現在卻沒有多少言辭,吞吞吐吐。總之他是個相當拙訥的人。他甚至有點不好意思。我如果不是聽人講過他的曆史,還會以為他從來就這樣呢!看來他這些年背對著外部世界,大踏步地前進了。他進入的內心世界越廣大,他看上去也就越笨拙和遲鈍了。當然,他是一個作家,他的作品我十分喜歡。我親眼見過他多麼脆弱地生活著,他的脆弱與他極大的名聲有些不相稱……他真的脆弱嗎?你稍稍深入研究一下,就會發現他具有真正的勇敢。你怎樣理解他?他的柔軟的性情、小心翼翼的舉止,這一切都是怎麼變成的?他經曆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這都需要從頭問起。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是一個好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他熱愛小動物,與植物也互通心語,顯而易見,他將變成一個可愛的善良的老人。
相反,一些沒有做出什麼貢獻、小有得手的人,在生活中處處表現得剛勇潑辣。不用說,這是有知之前的無知,是不足為訓的。生活有可能接下去教會他們什麼,也許永遠也教不會了。因為你還得想到人本來就該是各種各樣的,想到人性中不屈從於教化和誘導的那一部分。
比較起來,這種人更少一些同情心,很難商量事情。他們裝成了信心十足的樣子,很少懷疑自己,生硬而且冷漠。他們欣賞指揮士兵的將軍,幻想著所向披靡的機會。有時他們真的讓人感到是果決而有才華的人。可惜你觀察下去,就會發現他們的真麵目;一個毫無創造能力的、循規蹈矩的平庸的人。那一切隻是一種外部色彩,是偽裝。他們遠不是真切質樸的人,不願意麵對真實的客觀世界——一個人對於一個世界總是微不足道的,人的迷惘和恐懼有時是必然的,不由自主的。
一個人有了複雜的閱曆,才會更多地認識了世界,而認識世界,才會真正地看到自己的渺小。他懷著弱小的孤立無援的真實無誤的感覺走向未來的生活,是完全正常的,所以他懂得了生命之間互相維護的重要,對一草一木、對一切的動物,都充滿了愛憐之心。他常常把深深的情感寄托到周圍的事物上,為一株豔麗的花、一棵挺拔的樹而激動。因為這是生命,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也最容易摧折的東西,他覺得自己也需要關懷和維護。他知道一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想團結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他仇視那些粗暴和殘忍的東西,他知道什麼是敵人,什麼是給人以屈辱。他自覺地站在了一個立場上。假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妥協了,隻剩下了一個,那麼這個人就會是他。他經曆過,他愛過,他深深地知道要做些什麼。隻有這時候你才能看到他的滿臉冷峻,看到激烈的情緒使其雙手顫抖。可是誰也別想讓他盲目跟從。他像一個孤兒來到了人間,衣衫上撲滿了秋風。
你可以看到很多沒有選擇藝術的藝術家,而真正的藝術家,隻一眼你就可以看到那個顯眼的徽章。那就是他的多情和善良,他的內在的恬靜和熱烈。盡管他很可能在撿拾著羊糞,放牧牛羊,可他品質上是一個詩人。你跟他走遍草原,他可以給你講一個催人淚下的關於母親和兒子的故事。他的臉被風糙了,可那也遮不住靦腆。他為什麼害羞?一個過慣了辛苦、接觸過無生人的老漢為什麼還要不好意思?這一類人何曾相識?
我不知見過多少這樣的人。我從來都把他們視為藝術家的同類。
反過來,你也可以發現很多根本不是什麼詩人的人,安然地在白紙上塗來塗去。他們精明得很,很懂得利害關係,一心想著乞來的榮譽。他們有同情心嗎?是一副軟心腸嗎?他們真的為大自然激動過嗎?他們曾經產生過憐憫嗎?我永遠表示懷疑。而詩人首先是個好的勞動者,他可以去做一切方式的勞動而不至厭惡。藝術家必然是勤勞的人,他生活的中心內容隻有一個勞動。而那些偽藝術家一旦獲得了什麼,就再也不願過多地流汗水了,他覺得勞動是下等人的事情,是恥辱。他根本不理解勞動才是永恒的詩意。
你大概經常遇到被繁重的勞動弄得十分瘦削的人,他們已經沒有功夫說俏皮話了。這些人頭上蒙著灰塵,皮膚粗黑,由於常年埋在一種事情裏而顯得缺少見識。他們沒有時間東跑西竄,聽不到什麼新奇的事情。他們幹起活來十分專注。尤其不是誇誇其談的人。說起關於勞動的事情,才有些經驗之談,但用語極其樸實。他們說得緩慢而瑣碎,甚至不夠條理。不過你慢慢傾聽下去,總會聽出真正的道理。
好像他們已被這種勞動弄得遲鈍了似的。其實他們是沿著一個方向走得太遠,已經不能四下裏張望了。你隻要沿著他前進的方向去詢問,就會發現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博學的人。他的心都用在一處,他的目光都聚在一方,看上去也就有些愚蠢。當然這是地地道道的誤解,因為勞動者沒有愚蠢的。
任何勞動都連結著一個廣闊的世界,一個人如果可以深刻地闡述一種勞動,那麼他就闡述了整個世界,與此相反的是,有些人總想分析和描述整個世界,到頭來卻沒有準確地道出一種事物。這真是讓人警醒的事情。
那些活絡機靈的眼睛和光亮的麵龐,都是沒曆經長久勞動的緣故。那不是天生麗質。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很容易就被一種表麵現象所迷惑。人們就像誤解一般的勞動者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去誤解藝術家。他們不理解藝術,其實首先是從不理解藝術家開始的,那些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文學的作家們,他們正是因為長久地沉迷於一種勞動而變得少言寡語。這裏雖然也不排斥另一種類型的作家,但實際上的另一種類型又在哪裏?他們又怎麼會始終地開朗活潑、麵無愧色呢?這個謎有誰來解呢?他們是心安理得的藝術家,是在自己的世界裏癡迷忘返的藝術家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