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羞澀和溫柔張煒(3 / 3)

我太熟悉在藝術之途上走了一輩子,到後來慢慢衰老也慢慢沉靜下來的可敬的老人了。他們後來已經十分坦然與和善了,真正的與世無爭。他們的骨節僵硬的手還是讓人感到溫熱和柔軟,還是那麼善於安撫別人。他們沒有進入尾聲的艾怨和急躁,而是微笑著看待一切。這就是一個成熟的、真正的、純潔的藝術家的結局。這難道不是像鏡子一樣清晰地映照著一個人生嗎?這是不摻假的。

我想,這個老人在特別年輕的時候失去了歡蹦跳躍的機會和權利,以致於深深地傷害了他。後來他成熟,一種性格開始穩定也開始完美,生活的奧秘向他不斷展示,他已經不必像個孩子那樣把喜怒哀樂掛在臉上了。至於到了晚年,他早已把心中積存的各種壓抑盡情地宣泄了,早已痛痛快快地馳騁過了,這時候帶來的是身心的放鬆,是無私無欲的怡然心境。

至此,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不同的人接近生命終點的情形。這會非常有意思。種種差異是特別明顯的。或微笑地迎接,或力不從心。有的嫉妒,有的寬容。有的愈加狂躁,有的趨於平靜。一個愛勞動的人知道一生能做些什麼,已經做成了什麼,盡了自己的職守,於是也就感到了安慰。與此相反的是掠奪和索取,是蒙騙和乞求,他最後絕對不會安寧。私欲越多越不容易滿足,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我們研究一個作家,過去很少從勞動的角度去進行。其實日複一日的、不間斷的勞動的確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秉性。隻要這種勞動不是強加於人的,不是超負荷高強度的,那麼它就可以使人健康。真正健康的人總是淳樸的。他給人的感覺是持重、謹慎、很能容忍。這一切特征難道不是一個好的作家也應該具備的嗎?

童年對人的一生影響很大。那時候外部世界對他的刺激,常常在心靈裏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差不多所有成功的藝術家,都在童年有過曲折的經曆,很早就走入了充滿磨難的人生之途。這一切讓他咀嚼不完。無論他將來發生了什麼,無論這一段經曆在他全部的生活中占據多麼微小的比例,總也難以忘懷。童年真正塑造了一個人的靈魂,染上了永不褪脫的顏色。

你能從中外藝術家中舉出無數例子,在此完全可以省略了。不過你不可忘記那些例子,而要從中不斷思索,多少體味一下一個人在那種境況下的感覺。一個人如果念念不忘那種感覺,就會設法去安慰所有的人——他有個不大不小的誤解,認為所有的都是值得愛撫和照料的。當然他也很快醒悟過來,知道不需要這樣。可那種誤解是深深連在童年的根上,所以他一時也擺脫不掉。

昨天的喝斥還記憶猶新,他再也不會去粗暴地對待別人,不會損傷一個無辜的人。他特別容易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懂得體貼那些陌生的人。他動不動就會想到過去,想到他曾經耳聞目睹的情景。他往往長久地、不由自主地處於思索的狀態,所以放聲言說的時間也就相對減少。一旦把自己想過的東西說出來,他會覺得不及想過的廣度和深度的十分之一。於是他為自己的表達能力而深感感愧疚。久而久之,他倒不願意輕易將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因為這往往歪曲和誤解了自己。自尊心越來越強,任何歪曲都不能容忍。但生活總需要他公開一些什麼,總需要他的表達,於是他就一再地呈現出一種羞澀不安的情狀。他自覺地分擔了很多人的責任,以至於屬於人類的共同弱點和不幸,都可以引起他的自責,這種種奇怪的跡象,都可以從童年找到根據。所有這樣的人,都具有藝術家的特質,無論他從事什麼。

當然,也許有人雖有上述特征,卻沒有那樣的童年。我想,那一切特征隻是外部世界對一個人的童年構成刺激,反射到內部世界才形成的。也許看上去一個人的童年經曆平平常常,但他自己卻有永生不忘的感觸。比如那些不為人知的細枝末節,比如僅是一個場景甚或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造成長久的後果。這些也許十分偶然地發生了,但對於有的人卻極其重要。它不一定從哪一方麵刺中了他,他自己清清楚楚地記住他受傷了。接下去是對傷口的悉心照料,或欣喜或恐懼或耿耿於懷。所以,我們不能僅僅從外部去察看一個人的經曆。

有人天生就易於體察外物,比常人敏感。童年的東西,一開始就在他心靈上被放大了。不管周圍的人多麼小心地愛護著一個兒童,這個兒童心中到底留下了什麼映像,你還是不得而知。

把一種事物搞顛倒了是經常發生的。比如我們就常常把健康視為不健康,把荒謬視為真理。在藝術領域裏,對於藝術家和藝術品的理解也同樣是這樣。庸常的作品往往更容易被認可,而博大精深的,真正有內容的東西卻長久地被忽略。一部作品的背後站立著一個人,作品與人總是一致的。好作品無論有怎樣激昂的章節,整個地看也還是謙遜的,不動聲色的。它好像根本就沒有想過被誤解的尷尬,好像一個與世隔絕的人在口念手寫、旁若無人。這樣的作品洋溢出的精神氣質,是我深深讚許的。

有的作品盡管也曾激動過我,但那裏麵隱含著的粗暴成分同時也傷害了我。有人可能說它的粗暴又不是針對你的。可我要說的是,所有的粗暴都可以認為是針對我和你的。他沒有理由這樣,因為他是一個藝術家。他應該和善,他應該充滿同情。因為所有花費時間來讀你的書的人,十有八九需要這些。

至於那些流露著偽善和狂妄的作品,這裏就更不值一提了。從作品到人,再從人到作品,我們就是這樣地分析問題,這樣地尋找感覺,彙合著經驗,確立著原則。

當然,我們並不輕易指哪些算是偽作,但我們卻可以經常地讚歎,向那些終其一生,為藝術傾盡心力的人表示我們由衷的景仰。我們更多的時候不發一言,可是我們內心裏知道該服從什麼,尊敬什麼,一切都可以在默默之間去完成。讓其永遠伴隨著我們的勞動。

創作事業的甘苦得失是難以言說的,這也正好留給了不善言說的人去經營。這個工作對於他們來說,不存在什麼失敗。因為隻要不停止,就是一種愉快,就是一種目的。

我認為要從事藝術,不如首先確立你的原則。要尋找藝術,不如先尋找為藝術的那種人生。我為什麼要一再地談論這個?因為我所看到的往往都是相反的做法,並且早已對理解藝術和傳播藝術構成了危害。如果社會上一種積習太久,慢慢俗化,形成了風氣,比什麼都可怕。

人人都有理解和選擇的自由。但是你必須說出最真實的感覺。我這裏隻是說了我對藝術家的理解——這都是時常襲上心頭的。我覺得在我們這個世界上,那些由於各種原因忍受著創痛、維護著人類健康的人,是最為尊貴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習慣,正像他們有自己的才華和勇氣一樣。我們應該理解他們,並進而指出他們這種方式的意義。如果一個人總要尋找同類的話,那麼我希望我和我的朋友們都能走進他們的行列。在這個隊伍中,你會始終聽到互相關切的問侯的聲音,看到彼此伸出的扶助之手。他們行動多於言辭,善於理解,也善於創造。他們更多的時間沉浸於一種創造的幻想和激動之中,由於怕打擾了別人,有時說話十分輕微,有時隻是做個手勢。但他們從不出賣原則,也從不放棄自尊。

歸入了這一類,不一定就是個藝術家,但不歸於這一類,那就永遠也不會是個真正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