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台上鑼鼓停了,大幕拉開,角色出場。但不管男的女的,出來偏不麵對觀眾,一律背身掩麵,女的就碎步後移,水上漂一樣,台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頭,一身的戲喲!是男的就搖那帽翎,一會雙搖,一會單搖,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台下便叫:絕了!絕了!等到那角色兒猛一轉身,頭一高揚,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場一個冷顫,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發梢兒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場人頭也矬下去了半尺,等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來了,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他們不喜歡看生戲,最歡迎看熟戲,那一腔一調都曉得,哪個演員唱得好,就搖頭晃腦跟著唱,哪個演員走了調,台下就有人要糾正。說穿了,看秦腔不為求新鮮,他們隻圖過過癮。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麵對著這樣的觀眾,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藝術的享受,是和擁擠而存在,是有力氣而獲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風在刮著,像刀子一樣,如果是夏天,人窩裏熱得如蒸籠一般,但隻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場的。最可貴的是那些老一輩的秦腔迷,他們沒有力氣擠在台下,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台兩側的牆根,吸著草煙,慢慢將唱腔品賞。一聲叫板,便可以使他們墜入藝術之宮,“聽了秦腔,肉酒不香”,他們是體會得最深。那些大一點的,脾性野一點的孩子,卻占領了戲場周圍所有的高空,楊樹上,柳樹上,槐樹上,一個枝杈一個人。他們常常樂而忘了險境,雙手破掌時竟從樹杈上掉下來,掉下來自不會損傷,因為樹下是無數的人頭,隻是招致一頓臭罵罷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場邊的麥秸集上,夏天四麵來風,好不涼快,冬日就趴個草洞,將身子縮進去,露一個腦袋。也正是有閑階級享受不了秦腔吧,他們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月在西天,戲畢人散,隻好苦笑一聲悄然沒聲兒地溜下來回家敲門去了。
當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員亮相,也是一次演員受村人評論的考場。每每角色一出場,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這是誰的兒子,誰的女子,誰家的媳婦,娘家何處?於是乎,誰有出息,誰沒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論。有好多外村的人來提親說媒,總是就在這個時候進行。據說有一媒人將一女子引到台下,相親台上一個男演員,事先誇口這男的如何俊樣,如何能幹,但戲演了過半,那男的還未出場,後來終於出來,是個國民黨的偽兵,還持槍未走到中台,扮遊擊隊長的演員揮槍一指,“叭”地一聲,那偽兵就倒地而死,爬著鑽進了後幕。那女子當下哼了一聲,閉了嘴,一場親事自然了了。這是喜中之悲一例。據說還有一例,一個老頭在脖子上架了孫孫去看戲,孫孫吵著要回家,老頭好說好勸隻是不忍半場而去,便破費買了半斤花生,他眼盯著台上,手在下邊剝花生,然後一顆一顆揚手喂到孫孫嘴裏,但喂著喂著,竟將一顆塞進孫孫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連夜送到醫院動手術,花去了七十元錢。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不計其數。每個村裏,總會有那麼個老漢,夜裏看戲,第二天必是頭一個起床往戲台下跑。戲台下一片石,磚頭,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紙,煙屁股,他掀掀這塊石頭,踢踢那堆塵土,少不了要撿到一角兩角甚至三元四元錢幣來。或者一隻鞋,或者一條手帕。這是村裏鑽刁人幹的營生,而饞嘴的孩子們有的則夜裏趁各家鎖門之機。去地裏摘那香瓜來吃,去誰家院裏將桃杏裝在背心兜裏回來分紅。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齡的少男少女,則往往在台下混亂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樹林子裏去了……
秦腔在這塊土地上,有著神聖的不可動搖的基礎。凡是到這些村莊去下鄉,到這些人家去作客,他們最高級的接待是陪著看一場秦腔,實在不逢年過節,他們就會要合家唱一會亂彈,你隻能點頭稱好,不能恥笑,甚至不能有一點不入神的表示。他們一生最崇敬的隻有兩種人,一是國家領導人,一是當地的秦腔名角。既是在任何地方,這些名角沒有在場,隻要發現了名角的父親,去商店買油是不必排隊的,進飯館吃飯是會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擋車,隻要喊一聲:我是某某的什麼,司機也便要嘎地停車。但是,誰要侮辱一下秦腔,他們要爭死爭活地和你論理,以至大打出手,永遠使你記住教育。每每村裏過紅白喪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兒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這個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隻要在舞台上,生,旦,淨,醜,才各顯了真性,惡的誇張其醜,善的凸現其美,善使他們獲得了美的教育,惡的也使醜裏化作了美的藝術。
廣漠曠遠的八百裏秦川,隻有這秦腔,也隻能有這秦腔,八百裏秦川的勞作農民隻有也隻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他們的家鄉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
賈平凹弈人弈人
在中國,十有六七的人識得棋理,隨便於何時何地,偷得一閑,就人列對方,漢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帥,車馬衝鋒陷陣,小小棋盤之上,人皆成為符號,一場廝殺就開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了也就罷了,而十有三四者為棋迷。一日不下癮發,二日不下手癢,三日不下肉酒無味,四五日不下則坐臥不寧。所以以單位組織的比賽項目最多,以個人名義邀請的更多。還有最多更多的是以棋會友,夜半三更輾轉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門的。於是被訪者披衣而起,挑燈夜戰。若那家婦人賢惠,便可憐得徹夜被當當棋子驚動,被騰騰香煙毒霧熏蒸;若是潑悍角色,弈者就到廚房去,或蹴或爬,一邊落子一邊點煙,有將胡子燒焦了的,有將煙拿反,火紅的煙頭塞入口裏的。相傳五十年代初,有一對弈者,因言論反動雙雙劃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淪落天涯。二十四年後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見,相見就對弈一個通宵。
對弈者也還罷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觀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遠窄小的西寧、拉薩,夜一降臨,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燈杆下必有一攤一攤圍觀下棋的。他們是些有家不歸之人,親善妻子兒女不如親善棋盤棋子,借公家的不掏電費的路燈,借夜晚不扣工次的時間,大擺擂台。圍觀的一律伸長脖子(所以中國長脖子的人多!),雙目圓睜,嘶聲叫嚷著自己的見解。弈者每走一步妙著,銳聲叫好,若一步走壞,懊喪連天,都企圖垂簾聽政。但往往弈者仰頭看看,看見的都是長脖頸上的大喉結,沒有不上下活動的,大小紅嘴白牙,皆在開合,唾沫就亂雨飛濺,於是笑笑,堅不聽從。不聽則罵:臭棋!罵臭棋,弈者不應,大將風範,應者則是別的觀弈人,雙方就各持己見,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後變臉失色,口出穢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裏孩子有病,婦人讓去醫院開藥,路過棋攤,心裏說:不看不看,腳卻將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難處,他就開始指點,但指點不被采納反被觀弈者所譏,雙雙打了起來,口鼻出血。結果,醫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兒子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