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家人每每在田裏勞作累了,赤腳出來,就於埂頭對弈。那赫赫紅日當頂,頭上各覆荷葉,殺一盤,甲贏乙輸,乙輸了乙不服,甲贏了欲再贏,這棋就殺得一盤未了又複一盤。家中婦人兒女見爹不歸,以為還在辛勞,提飯罐前去三聲四聲喊不動,婦人說:“吃!”男人說:“能吃個!有馬在守著怎麼吃?!”孩子們最怕爹下棋,贏了會摟在懷裏用胡碴紮臉,輸了則臉麵黑封,動輒擂拳頭。以致流傳一個笑話,說是一孩子在家做作業,解釋“孔子曰……而已”,遂去問爹:“而已是什麼?”爹下棋正輸了,一揮手說:“你娘的腳!”孩子就在作業本上寫了:“孔子曰……你娘的腳!”
不論城市鄉村,常見有一職業性之人,腰帶上吊一棋袋,白發長須,一臉刁鑽古怪,在某處顯眼地方,擺一殘局。擺殘局者,必是高手。來應戰者,走一步兩步若路數不對,設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別下不了台!”敗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麵白布上留下紅指印,設主就抖著滿是紅指印的白布四處張揚,以顯其威。若來者一步兩步對著路數,設主則一手牽了對方到一旁,說:“師傅教我幾手吧!”兩人進酒鋪坐喝,從此結為摯友。
能與這些設主成摯友的,大致有二種人,一類是小車司機。中國的小車坐的都是官員,官員不開車,常常開會或會友,一出車門,將車留下,將司機也留下,或許這會開得沒完沒了,或許會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醉半天不醒,這司機就一直在車上等著,也便就有了時間潛心讀棋書,看棋局了。一類是退休的幹部。在台上時日子萬般紅火,退休後冷落無比,就從此不飼奸賊貓咪,寵養走狗,喜歡棋道,這棋藝就出奇地長進。
中國號稱禮義之邦,人們做什麼事都謙謙相讓,你說他好,他偏說“不行”,但偏有兩處撕去虛偽,露了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飲,李太白的“唯有飲者留其名”沒有不記得的,分明醉如爛泥,口裏還說:“我沒有醉……沒醉……”倒在酒桌下了還是:“沒……醉……醉!”另外就是下棋,從來沒有聽過誰說自己棋藝不高,言論某某高手,必是:“他那臭棋簍子唄!”所以老者對少者輸了,會說:“我怎麼去贏小子?!”男的輸了女的,是“男不跟女鬥嘛!”找上門的贏了,主人要說:“你是客人!”年齡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漢不贏頭三盤呀!”
象棋屬於國粹,但象棋遠沒圍棋早,圍棋漸漸成為高層次的人的雅事,象棋卻貴賤鹹宜,老幼鹹宜,這似乎是個謎。圍棋是不分名稱的,棋子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占位,圍住就行,象棋有帥有車,有相有卒,等級分明,各有限製。而中國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國人太愛政治的緣故兒吧?他們喜歡自己做將做帥,調車調馬,貴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國治天下的策略,平民者作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以致詞典上有了“眼觀全局,胸有韜略”之句。於是也就常有“××他能當官,讓我去當,比他有強不差!”中國現在人皆浮躁,劣根全在於此。古時有清談之士,現在也到處有不幹實事、誇誇其談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觀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經驗:越是觀者多,越不能聽觀者指點;一人是一套路數,或許一人是雕龍大略,三人則主見不一,互相抵消為雕蟲小技了。
雖然人們在棋盤上變相過政治之癮,但中國人畢竟是中國人,他們對實力不如自己的,其勢凶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讓出你兩個馬吧!”“我用半邊兵力殺你吧!”若對方不要施舍,則在勝時偏不一下子致死,故意玩弄,行貓對鼠的伎倆,又或以吃掉對方所有棋子為快,結果棋盤上僅剩下一個帥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著強手,那便“心裏壓力太大”,縮手縮腳,舉棋不定,方寸大亂,失了水準。真懷疑中國足球隊的教練和隊員都是會走象棋的。
這樣,弈壇上就經常出現怪異現象:大凡大小領導,在本單位棋藝均高。他們也往往產生錯覺,以為真個“拳打少林,腳踢武當”了。當然便有一些初生牛犢以棋對話,警告頂頭上司,他們的戰法既不用車,也不架炮,專事小卒。小卒雖在本地受重重限製,但硬是衝過河界,勇敢前進,竟直搗對方城池擒了主帥老兒。
×州便有一單位,春天裏開展棋賽,是一英武青年與幾位領導下盲棋。一間廳子,青年坐在其中,領導分四方,青年皓齒明眸,同時以進卒向四位對手攻擊,四位領導皆十分艱難,麵色由黑變紅變白,搔首抓耳。青年卻一會兒去上廁所,一會兒去倒水沏茶,自己端一杯,又給四位領導各端一杯。冷丁對方叫出一字,他就脫口接應走出一步。結果全勝。這青年這一年當選了單位的人大代表。
賈平凹黃甫峪黃甫峪
這是兩山之間夾出的一條細水。
見到它,先是在峪口的一片竹子林裏,流得緩緩坦坦,沒有一點聲息。似乎是滋養這片竹子而來的,來得好,來得有用;這竹子微微的搖曳,卻又傳遞到了它,使它在每一株的竹下,作一種神經的顫栗,樣子酥酥,情味也充滿了脈脈。
峪裏沒有河岸,岸就是兩邊立陡陡的石壁,白得像塗過了粉,並不曾下雨,手按上去,卻出現潮潮的手印,有一種草,疑心是無根無須地長出來,以為是貼上的,用手一掐,嫩得直濺汁兒,石壁上依舊無縫無隙;一打問,叫石蹦蓮,名兒真妙,是山的元精水的靈潤從石壁蹦出來的。河床越走越窄,成了槽子,水也束了身子,恰恰的飽滿,是滾圓的體形。聲音也大起來,空空地響,人卻不覺得煩亂。走走停停,看一會半壁之上的雲霧,想象裏是一群羊、一條龍、鷹、狗和人物。再上行二千米,石槽就突然聚一個笸籃大的潭,深有數丈,清澈能看出底部平整,水麵卻生有雲,忽聚又忽散。又二十步,又是一個潭,又是雲;還上,還是,以此八個二十步,潭潭九個,九處生雲,呈一個環鏈狀。下邊的潭最深,底層鏽了黑絨線,石頭就蠕蠕地動,像是海裏的軟體動物,這便可稱作黑潭。再上,黑是淺了,有了綠意,幽幽的,算是墨綠潭。再上,絨的東西就沒有了,底石卻透了藍色,是碧青潭。再是綠潭、淺綠潭、白潭、亮白潭、亮潭,末了就清,似乎不存在任何東西了。
九個潭上去,河床就開闊了,消失了石槽,滿是屋大的石頭,水又是軟軟的,滑滑的,可以脫鞋下去,撿幾枚十分可愛的石子。等返身回來,天色近晚,明月要出現在山的上空,潭又成了九個一樣的潭,卻看出潭水有兩種顏色,從入口進來是,半個圓的白,再一旋,是半個圓的黑,月亮就落在每個潭的兩個半圓的中心,很象是九個雙魚太極圖了。
至此,方明白了這是一條有玄妙的水,是哲理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