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馬車的影子張銳鋒(2)(3 / 3)

夜深了,人們都累了,有時,這旋轉會突然停止。這是因為人們喊著號子,但誰都厭倦了這種勞動。誰都作出虛假的姿態,都不賣力氣。但是這富有強大反作用的旋轉,馬上衡度出人們的虛假,使人們都變成了一個滑稽劇中的角色,然後,人們都哈哈大笑。因為他們看透了別人的虛假,也知道別人也看透了自己的虛假,大笑則成了心照不宣的彼此諒解。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某種平等上,即假定在這件事上彼此都具備同等的聰明,如果有一個人沒有發笑,裝出嚴肅的樣子,那他一定是最愚蠢的。但我在以後的日子裏,卻常常碰到這樣愚蠢的事例:人們坐在一起,每個人都在說假話,每個人都知道別人的虛假,每個人都知道別人知道自己的虛假,但每個人都一本正經地虛假,嚴肅得讓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誰都沒有發笑,都在展覽著一張誠實的臉。這是一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劇,這悲劇之悲不在悲劇本身,而是最荒謬的事在最莊嚴的氣氛中發生。

夜晚會使最輕浮的事物深沉起來。遠處的燈火一一熄滅,村莊都隱匿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篝火還在以最活躍的青春證實著生命的存在,人的呼吸聲沉入了睡眠。偶爾的一兩聲犬吠,提醒著遠處布置著的警覺,你絕對不能斷言,這是萬事皆休的時辰。你在深夜醒來時,也許會推開窗戶,觀察外麵發生著什麼。有多少事情正在黑暗中發生,但你什麼都沒有看見,這是眼睛的錯誤,因為它提供的景象扼殺了你的想象力。星辰有時會布滿天空,那是在月色晦暗的時候,但在月亮照亮大地的時候,有些東西恰好在消失。你讚美著月亮,卻在這讚美之中迷失了自己。隻有像博爾赫斯那樣的盲人,才以自己長久的黑暗讚美著迷宮的存在,而我們,這些致力於打井的人,正在將糧食傾注給我們氣力,在大地的中心找到釋放的機會。其中的一個人說,累啦,休息一會兒吧。另一個人說,是啊,有點瞌睡。人們便停下了活計,開始休息。你一定會懂得在寒冷中休息的痛苦。人們圍坐在篝火的周遭,像一個端正的大蒜一樣。火焰烤熱了前麵,脊梁卻被寒冷侵略著,這一部分注定了整個身體的不適,人不能均勻地獲得溫暖,一支槍隻需要從一個方向瞄準你就足夠了。人們就把身子再背起來,前麵又感到了寒冷,這是一件憾事。事物都擁有許多個麵,這就構成了人的不幸,你必須舍棄一個麵,才能使另一個側麵得到安慰。這安慰是那樣短促,因為你也許還根本沒有體嚐到多少幸福的時候,你就得把另一麵再掉過來。整個人生都是圍著一堆篝火的旋轉,你必須這樣變化,否則你會冷得發抖,你會在寒冷中感到將死的悲痛,可在那時,我和所有的人一樣,隻看到別人橙子那要勉強的微笑,我也在傻乎乎地望著火焰微笑。

突然又有一個人說,幹活吧。便一定會有另一個人答應,幹活吧,這樣也挺難受。於是大家就懶散地從篝火周圍站了起來,陸續走回自己原來的位置。看來人都得回複到自己原來的狀態,就像孫悟空一樣,哪怕千般變化,最後還要恢複猴子的模樣,因為他必須有一個歸宿,那就是他的原先的模樣。人的生活不會像曆史那樣一直向前推進,而是要不斷回落到人生痛苦的起點上。我們又開始打井了,這是我們很熟悉的活兒,我們曾經習慣這種勞動,因為休息了一會兒,倒似乎有點兒手生了。我們重新把鐵——一種連接中心的冰冷的直線,扛在肩上,我們隻有通過這條沉重的直線,感受到來自大地深處的力量。我們將重新克服這樣的力,來畫那個早已畫過的陳舊的圓——據說這是一種世界上最美的幾何圖形。它意味著飽滿和完美。

經受過外部寒冷的人,總是渴望來自自身的溫暖一下子達到能夠抵禦外部寒冷的目標,他會使用很多力氣做到這些。人們重新喊起了號子,休息之後的號子頓時變得銳不可擋,讓你感到黎明立即就要到來。這號子有點嘶啞,但它的確是有力的,它喚起了人們重新勞動的熱情,每個人都從中感到了欲望的召喚,那是來自你自己靈魂的呐喊。突然——是的,常常這時會出現這樣的場景,突然,人們用力太猛,克服了所有的反彈力,他們所圍繞的那個中心——一根通向大地深處的軸,斷了。那是一聲突然的斷裂,叭地一響,人自己爆發的力量,使自己喪失了平衡,七八個人一齊趴在了地上,你用力太大了,你不能把所有的阻力克服掉。如果那個中心不再傳遞給你力量,你的力量便隻能將自己摔倒在地。你就失去了那個中心,那個你為之痛苦努力的中心將不存在,你的努力便隻能毀掉自己。你會發現,你們所為之付出勞動的巨大痛苦的核心,原來是賦予你平衡和穩定的樞紐,失去這個樞紐,就意味著你得到了一個無限的輕,這時,輕與重一樣,同樣會打擊你,甚至是一種更嚴峻的打擊。你不能突然卸掉自己的負擔,痛苦原是你免去更大痛苦的保障。你千萬不要這樣:在花卉繁盛的地方突然看到了凋謝。

到了天亮時分,東方的白光顯示著宇宙早已安排的秩序,又一天拉開帷幕。這個帷幕不斷開合,曆史就形成了。人們收拾工具,那個夜晚已經完成,就像一個畫家寫完一個作品。誰都明白,這個作品已經是一個若幹年前的舊作的贗品,我們該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去了。這一切將被遺忘,我們所要傾聽的音樂太長了,前麵的聲音都會被忘掉。如果說人是憑著記憶找到自己的生活依據的話,那麼則是憑著遺忘尋找自己的前景。遺忘一如記憶,是人的生存特征之一。就這樣,許多發生的事,慢慢被掩埋在視野的暗處。你也許還能隱約地看到那些輪廓,但它的全部真實已不複存在。我曾經曆過許多痛苦的事,時過境遷,那些事就都變化了,就像一塊放久了的蛋糕已經變質一樣。

故鄉就這樣將它的真實漸漸隱藏起來。我當時對痛苦的感受是那樣直切,覺得這一切都無法躲避,但時間幫了我的忙。如今回憶起當初那些曾是痛徹肺腑的事情,時間已使它變得溫和起來,把那些塊壘的梭角全部打掉,使你感到曲線的光滑和事物柔和的質感。這些回憶仿佛飲茶那樣,隻須把一個銅壺裏的水燒開,你就可以品嚐往事。茶葉越多,味道越苦;或許還越是刺激你興奮,你越是感到它的意味深長,苦味是諸味的上品。這樣你就會對你前麵將要出現的事毫無畏懼,因為一切都將過去,一切將要發生的,都要變成曾經發生的事情的那個樣子,你不會再費心去猜測什麼,你就又重新變得單純起來。我已經三十歲了,覺得這種單純正在植入我的靈魂。它盡管如水滴那樣緩緩地滲透,可我已察覺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消除我敏感的懷疑。

這種敏感是我唯一偏愛的一種缺點。它像大地的養份那樣,培育著我對生命的熱愛。一棵小草不會使我感動得流淚,卻能讓我麵對它的弱小姿勢而由衷地歌唱。我想到鄉間的一個夜晚,我和祖母坐在一盞幽暗的油燈下,剝著新收獲的玉米,金色的顆粒鋪滿了我的懷抱,至少還是我童年時代的真實感受。祖母的動作是遲緩的,我還不知道那是蒼老的表現。夜晚尤其深沉,漸漸地,窗外有了雨聲。那一晚的雨,並不驚心動魄,緩慢地,或者是柔和地偶然敲敲窗戶。我一點都不瞌睡,仿佛耐心地等待著什麼。這時,忽然油燈被透過屋子縫隙的微風吹滅了,就像一隻香蕉蒙上了灰塵。整個房屋沉入黑夜,黑夜是那麼大,那麼廣闊,它充滿了宇宙。我和祖母遲遲沒有重新點燃燈盞,在黑暗中沉浸了一會兒。就在那一會兒,遠處傳來牧羊人的歌聲,它穿透了夜晚的雨霧,和雨霧同樣朦朧。

這是穿越黑暗的事物,或許來自大地的兩極。它有不錯的歌詞,但需要我耐心地傾聽——那時的感覺是,這並不難辦,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