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馬車的影子張銳鋒(2)(2 / 3)

這本身就意味著悲劇之美。因為,那個蓓蕾在開放時就凋謝了,那少女不久就死掉了。她的死的經曆富有戲劇性,她是在一出自己導演的戲劇中死去的,仿佛僅僅是一場排練。她中學畢業之後,到一個煤礦文工團擔任獨唱演員。不知因為什麼,她想到了死,這是一種殘酷的念頭。我想,她的真實死因是她的過份純潔。一個美麗的女性,正值妙齡,還有美麗的歌聲,這就注定她將和悲劇聯結在一起。哪裏有美,哪裏才有悲劇。因為美總是吸引著欲望、嫉妒和邪惡,美作為一個暴露無遺的目標,必然被毀。她肯定是無力抵抗周圍的壓迫,才找到這個最後的抵抗方式。據說,她一個人呆在屋子裏,蒙著被子痛哭了一場。許多人都聽到了她的哭聲,並充滿好奇地聚集在宿舍的門口。一個美麗的少女在屋子裏痛哭,誰都會感到神秘的。她把一小瓶預備好的敵敵畏,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劇毒的液體通過她的消化係統將把這個年輕的生命致於死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作了什麼——她知道自己現在真正地麵對死亡,那是一種永恒的靜寂。人在生活中有時會知道死的存在,但它是那麼模糊,仿佛雨霧一樣。但她喝下這劇毒的汁液時,才感到了死的真實。她突然後悔了,本能地感到死的恐懼,在她最後的人生中,由於蒙受了生活巨大的痛苦,她想到死是解脫痛苦的捷徑,死掉了,所有的事就完結了。死便成了一種渴望,一種不可阻遏的欲念。但她現在真正麵對死的微笑時,她才想到,死也不過是一種手段,原本是為了生的幸福啊。生,才是真正目的,但這死的手段是多麼嚴厲,它將連同目的一並毀滅。她立刻後悔了。雖然她拿起毒液之時,是那麼從容不迫,那是因為她還在生之中,還沒有真正麵對死。然後,她推開門,呼喊著,讓周圍的人們拯救她,瘋狂地向醫院奔跑。但這一切都已晚了。人不可能想選擇什麼,就選擇什麼。正確的選擇總是出現在一切都無法阻止的時候。事實上,你常常在選擇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這或許是人的可悲的宿命,她死已無法逆轉,死就這樣成為一個殘酷的事實,一個悲哀的真。

這件事震動了我,就像春天的燕子可以使大地震動那樣。燕子是微不足道的,它降落在地上卻意味著一個季節的誕生。一個人的死也同樣微不足道,但她的死卻使人想到人生的不幸。我的這位可憐的女同學,不過是一個例證。你在人生之中,你不能藐視人生,也不能無視人生的不幸,又怎能忽視一個不幸的標本呢。你無法選擇一個恰當的詞彙,去讚美她或者為她歎息,因為不幸是不能描摹的。風吹起了一些沙子,把它們轉移到另一個地址。這些沙子在風中努力浮動,在光線之中閃耀著粗礪的細節幽輝,根本沒有預測自己可能擁有的位置——許多事物就是這麼運動的。每粒沙子可能出現不同的經曆,但卻有著相似的歸宿,它們分散到不同的區域,它們都是沙子——你能找到一個妙不可言的語詞去描寫它們嗎?你描寫一粒沙子,就描寫了全部沙子,你想出了一,就意味著想出了無限。我思考著這個一,但一直難以深入到它的黑暗裏,顯然一是個博大的數。這是她的死使我長久痛苦的一個理由。

鄉村是一個嗜睡的老人,冬天大約在夜晚九時左右整個鄉村便會沉入睡眠,而在夏天,可能要稍晚一些,人們拿著蒿草扭成的火繩,以它的煙霧來驅逐蚊蚋。一段細細的火繩能夠燒到天亮,然而人們等不到那個時辰就會入睡。那種令蚊子討厭的散發怪味道的煙,在黑暗中彌散在鄉村上空。顯然,我永遠不會適應這種奇特的生活。我生來就注定是這個區域的叛徒,雖然我的靈魂曾在那裏的玉米花蕊中寄居過。我像一個蝸牛那樣擺不脫來自居所的束縛,隻好將目光像根須一樣放出來,俯視自己腳下的事物。我喜歡觀察一棵彎曲的樹和人們的站立時的姿態,有人在路上突然停下——經常有這樣的情況,他停下來彎腰拾取一枚硬幣或者緊緊鞋子,然後他又突然站直了——這一瞬間的姿勢充滿了美感,那是一種舒張的造型,許多事物就在這樣的造型中醞釀著春天的成長,這裏凝聚著扭曲之後掙紮向上的力,壓迫之中積蓄著的能量,就像雷霆和閃電萌發前的一瞬,天地之間湧滿了黑暗。

你就呆在這裏的黑暗中耐心地等待那個霹靂吧。一個人隻要呆在黑暗裏,就可以建築自己想象的天堂。譬如你可以想一想,你如何能夠變為另一個人。可是你在這樣想象中,已經變為了另一個,你不過一下子發覺不了這種變化罷了。譬如我自己,那時還沒有胡須,可在這時,我的臉部已爬滿了這種細硬的樣物。

不要問一隻蘋果意味著什麼

它的開頭就讓你感到荒謬

這是兩句以往所寫的詩句,它是我對這個世界深深的感慨。而在兒童時代,我則在苦難的生活中領受著幼稚所賦予我的歡樂。我對世上的事一無所知,因而一無所懼。我經常在街上遇到一個人,那個人永遠跪著走路。祖母給我講過,說那個人是在冰雪中凍壞了雙腿——他那時不懂得凍僵了的雙腿不能迅速接受熱,他非常愉快地一下子被人扶到熱炕上,別人在爐灶中加著火,劈木的火苗在炕底發出嗶剝的聲響,他的雙腿就這樣完了。從此他再也沒有站立起來,雙膝綁著舊輪胎的膠皮,膝蓋永遠替代了腳——或許這是某種報應,他淪為一個屈辱的符號,看來,一個人從寒冷的極致進入溫暖之中,是一種極度愉快的事,你從痛苦中突然進入幸福,那種東西不是一種徐徐的滲入,而是突然的打擊,這種幸福會把你擊倒在地,使你一蹶不振。你千萬不要把你能夠得到的,一下子接受太多,那樣你會蒙受屈辱,你的雙腿會因接納太多的熱量而失去走路的能力——那個跪著走路的人,在我記事以來就存在著,以後就一直貯存在我的記憶裏。他跪著移動著身體,在路邊賣一些瓜果之類的食物,要是碰到夜晚,他的旁邊則置放著一盞馬燈,玻璃罩裏的燈苗,像昆蟲的翅膀那樣緩慢地扇動,周圍巨大的夜,隻給它一個小小的位置,小小的範圍。光線就從那個中心播發,一直深入到黑暗深處,它將那個跪著的形象,緩緩地投放到大地上,光,在選擇一個恰當的角度,讓這形象顯得並不低矮。他看看自己的影子,然後抬起頭來。用沙啞的嗓音發出叫賣的語詞——這種語言是多麼逼真,以致讓你覺得,這些充滿誘惑的吆喝,是另一個人借助他的嘴巴說出的。隔上很長時間,會有那麼一兩個饞嘴的孩子到他的小攤上抓一把瓜籽,他便從那隻髒巴巴的小手裏,接近幾枚硬幣,仔細地把它他扔到錢袋裏,更多的人們,是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蹲著談天,他冷漠地看著這黑暗中隱約閃現的皮影戲——人們偶然向這個方向投來一瞥,同樣看到燈光裏有一個突出的硬核,像種籽那樣幽黑的物體——那就是他,一個跪著的形狀,人們隻能看到一方麵的事物,正是這一個方麵占據了一個果實的核心。

仿佛這一切都是為我的靈魂成長而設計。我一如星卜家那樣看到了這些非凡的圖案,我不能預言什麼,但我能夠斷言,我將離開這個地方,因為我知道一個靈魂必須具備飄動的能力,如果它一直停留在一個位置上,就意味著死去。我不願在一個位置上接受得太多,也不願跪著走路——當然我也不想,像一棵樹那樣被動地適應四季的氣候。鄉村扭曲的街上,充滿夏日的陽光,泥土卷了起來像水中的漣漪。許多石頭都毫無例處地散發著熱量,人們進行了長久的午睡之後,光著脊梁,睡眼惺忪地走到街門口,麵對炎熱的夏天探頭張望,當炎熱開始分散到更廣闊的地方時,農人們開始像鳥兒出籠一樣,荷鋤走向田野——這是我現在看到的鄉村景象,所有的戲劇都在重演著古老的一幕。我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就離開了自己成長的村子,到另一些地方去勞作。在遠離家園的地方,你會感到擺脫了什麼,渾身覺得輕鬆,雖然你像古時充軍一樣,會佩戴新的枷鎖,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來就是要承受一樣東西的,你不承受這個,就要承受另一個。不過,遠離家園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選擇了另一個,雖然這另一個的份量依然不輕,但它畢竟是我曾同意過的,是我選擇了它,它的沉重恰好意味著我的自由,因為這沉重並非僅僅是沉重本身,它還通過這樣的重量說出自我意誌的沉重。

我一直到現在,依然記得在另一些村莊打井的事,夜晚沉到帳篷的周圍,然而我們頭頂的燈,像翅膀一樣將黑暗馱到高處,我們七八個人都可以彼此看清慘白的麵孔——盡管所有的人都經過太陽的暴曬,就像糧食經過翻曬那樣,膚色發暗,但在燈光下則顯示出勞動者的悲慘。那是另一個季節——隆冬。對於人來說,沒有適當的好時候:冬天有點殘酷,春天有點寂寞,夏天過分炎熱,秋天又那麼悲涼。當然,隆冬的寒冷會一直滲透到你的心靈裏,我們喊著號子,肩上打著鐵杠,圍著一個中心旋轉,這種人工打井的方式,事實上是通過這種旋轉而使中心探入的一種具有抽象意味的工作。然而勞動又是那麼具體,它讓你渾身冒汗,你的肩頭必須像犄角那樣抵死一根鐵杠。否則你將徒勞無功。你們喊著高亢的號子,唱著野性的歌,圍繞著一個中心旋轉吧,你因此像一隻陀螺那樣獲得穩定和平衡。你拚命地勞動吧,你的身邊就點燃著一堆篝火,你可以隨時聽到火焰在冬日的呼喊,風想將它撲滅之時,事實上是加強了那跳躍的喘息。你就這樣喘著氣,感到多麼燥熱,就像夏日炎炎的光景,你感到體力耗竭時的疲倦和痛苦,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使你圍繞的那個中心,陷入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