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是一位可憐的老人。她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從黑暗中來,在生前便重又深入到黑暗的中心。她的下肢癱瘓了,失去自理的能力——這一切使她痛苦不堪。然而更痛苦的是,她一直懷有死的欲念,有時自己說:讓我死去吧,讓我死去吧——她說著,懷著這樣的念頭,卻又要必須活下去,她唯一把這死的希望寄於時間的寬容上,自己問著:我什麼時候才能死啊?周圍是牆壁,隻有她自己能夠聽到自己的回聲——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句自己說出的祈問。或者說,那答案已經演化為一個反詰,一個深刻的質詢。如果我們在跟前,就會安慰她一番,而她那黑暗的眼窩深處放射著看不見的光。她早已看透了這安慰的虛假。有時人在黑暗中更能看到真實,黑暗會長驅直入地戳穿光線描繪的畫屏。
祖母知道我正在長大,她聽到我的聲音變粗,並且每隔一段日子,就讓我站在她的床前。從頭到腳地摸一遍,然後說,唉,又長高了。她就像農人關懷自己的莊稼那樣想象著我長成了什麼樣,她隻能以觸須一樣的手,約略感知到那棵植物高度的變化。每一次,我都看著那樣一雙蒼白的手,微微顫抖著,像凋謝的樹葉那樣從我的頭頂緩慢地沉到我的腳底,她知道我的每一次成長,都意味著她又向深處滑落了一點,她的手在不斷地衡量著這個斜麵,祖母的確沒有一點力量控製自己滑落的速度,她隻需要知道還剩多少時間——她穿越時間的秘密,並不用直接的辦法,她知道,那樣就什麼都不會獲得。她隻是通過衡量另一個人成長的速度來測度自己:這是一種無限的愛,通過愛,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一切。愛是一麵放大鏡,它能穿透靈魂,顯示那些黑暗深處最細微的事物。一旦把時間隱蔽下的東西捕捉到了,你就清楚了,平靜了,悲傷將沉入靈魂之海,剩下的是創傷愈合之後更深沉的平靜。這種平靜,一如幸福會緩緩地滲入你的生命,直到你的生命最終被這平靜徹底浸透。
事實上,祖母正是這樣越過了生與死的界線。那一天,父親看她呼吸微弱,便請來了醫生。醫生摸著祖母被疾病折磨了六七年之久的胳膊,感受著一個生命是怎樣沉入另一麵的。醫生的手從祖母的腕部滑落了,這是一個生命離開時的信號。我們都看到了,全家大號啕大哭,而祖母的臉上,卻顯示著異常平靜的表情。在臨終前她已不能說話,而這平靜的表情就是一份最後的遺囑,這遺囑仿佛什麼都沒有,但它就像數字中的零那樣,是一個特別的數,它可以是無限,但決不是空無。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生命的曆程的結束,好像什麼都沒發生,卻就這樣結束了。她的眼瞼被別人的手徹底合上,而祖母早在生前,這雙眼睛的閉合與開啟就失去了意義,這是命運強加給她的一種有深度的認知方式。她並不想這樣做,但又無可奈何,不妨這麼說,生命是兩個盛滿液體的容器的連通。出生前你就處在一個較高的水平上,然後在偶然之中,你跟另一個較低水平的容器連通了,液體開始向另一方移動,你的生命出現了,直到流動停止,兩個液麵處於同一水平,那麼,生命是一種奇跡,而死亡則是平衡。我的祖母傾其一生的力量,不過隻是為了贏得這最後的平衡,永遠的平衡。為了這個結局,她付出無限的痛苦,最後連這痛苦本身都在平衡中失去了意義,甚至你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曾經痛苦——這大約是對每一個生者的威懾,也是對每一個死者的最完全的安慰。這種安慰是一種完全銷毀證據之後的判決,最後這判決本身也一並銷毀。你已經不存在了,你還有什麼安慰呢?最完全的安慰就是安慰也不存在。死——平衡——一架最無私公正的天平,從帝王到乞丐,所有的人在它麵前獲得平等,他們最後的結局都一樣,因而你不必羨慕,也沒有必要嫉妒和仇恨任何一種死——每一種死都是死,死的無限博大,足以容納萬物。因而,這無限博大的死,與其說是對死者最完全的安慰,毋寧說它隻對生者顯示意義。它使貧賤者得到慰藉,而使富貴者失去歡樂,這麼說來,我的祖母屬於被死所安慰的那一種,她的死不過是死亡最後取走了死亡所賦予的安慰,這本來就是屬於死亡的東西,就讓那個概念把這東西拿去吧。我的祖母一生勞碌和痛苦,她原本就一無所有,死,不過是在還原一個卑賤者的原型罷了,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是的,你接受了這個一無所有的饋贈,就是這樣。
它怎樣給你,你就怎樣去拿。一切有意義的事物僅僅作為生的對象而存在。意義是與生命共存共亡的一個東西。春天到了,燕子們移居北方,它們的全部生活都像是度假的形式。這些總要呆在溫暖區域的候鳥,具有敏捷的品質和輕鬆的生活。然而人卻既不敏捷也不輕鬆。冰雪已經融化,種子落地生根,植物在尋找著自己高度的極限,地氣冉冉上升,暴露出萬物的骨骼緩緩鬆動的跡象,就是在那樣一個充滿活力的春天,我中學時的一位女同學,一位聰穎美麗、歌喉圓潤、豆初成的女性,突然尋了短見,誰能預見到一個生命該擁有的真實高度呢?她達到了那個高度,就該墜落了,就像禾稼不能突破自己的極限那樣,那些莊稼還在蒙昧狀態中緬懷自己生涯的時候,富有經驗的農人們早已看出了季節的活計,並且磨刀霍霍和磨拳擦掌。看來萬物都有各自的悲哀,美好的東西也不例外。
我怎麼也不能把中學畢業時的那一個夜晚忘掉。當然,我無法重新感受那個夜晚,但它給我留下深深的刻痕。這個刻痕類似於中國古老的寓言中那個刻舟求劍的刻痕——它使我尋找不到任何東西,但我還是把它刻在一個漂動的靈魂上。一切都已隨著歲月流逝,我們有時卻要追尋那些流逝的東西,這就是刻舟求劍的寓言之所以讓我們發笑的原因。然而,你處在生活中,這些意味深長的笑料頓時會變得嚴肅起來。你發現它原先就那麼莊嚴,人們根本就不該笑。因為人類被神所編排的一切節目都是可笑的,正是這些滑稽的東西組成了世界。你如果一直笑下去,並在笑聲中死去,這難道不是極端肅穆的事麼。你已經想到了這個必然的程序,你還會笑下去麼?你或者笑一笑就是了,剩下的都是沉默,莊嚴的沉默。
那一晚的初始,是中學畢業的男女生集中在幾個宿舍,開始經曆那種沉默。但這沉默還屬於易於感情衝動的膚淺的中學生的沉默,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臨別前的壓抑。終於,這種壓抑被突破了,不知哪一個女同學開始抽泣。接著許多女同學及男同學都開始哭起來。人人都似乎不知哭什麼,但都這麼莫名其妙地哭。在校的日子,男女生都恪守著授受不親的古訓,但那青春的覺醒,被某種東西壓迫著,轉化為一種鬱悶的情感——然而連這樣的情感都要被最後剝奪——這或許就是這樣純潔的中學生哭泣的原由。當然,這是我在多少年後所想到的唯一理由,在當時,誰能想出自己為什麼哭泣呢。反正,你哭吧,這樣就可以了,幾乎所有事物發生的原因,在它發生的時候並沒有,至少你不知道,然而事情過後,人們必然要推想——或者是設計一種原因,讓你覺得這個世界永遠是被因果關係所主宰,荒唐的東西永不能安慰人心。人心是那麼纖細的東西,隨便什麼小小的觸摸,都會損壞它。你必須學會補救的辦法,排斥掉生活的荒謬性,你就會對一切有所理解,這就是所謂的領悟,領悟的確是使有所損傷的人心得以愈合的醫術之一。那一晚恰好遇上停電,整個校園陷入黑暗。人們就在這樣的黑暗中守候著自己的哭泣。哭是一種很累人的活兒,它可以把人累得死去活來。也許在痛哭中正好讓人忘掉悲痛,因而它是悲痛的征兆之一。忘掉悲痛便意味著悲痛的消滅,而消滅悲痛的活兒,則是創造一種空白,你隻知道自己發出一種名叫哭的聲音,其餘的全沒有了。是的,在那一晚,連光線都沒有了,因為停電。你一定可以想到在黑暗中痛哭,是怎樣迷人的一種震憾。你會覺得自己的靈魂被這哭聲所激蕩,就像漣漪那樣一直向廣闊的宇宙擴散開去,你感到自己的身體完全成了一個虛殼,這器皿中什麼都沒有了,你這時已經成為一個無,空空的無,一個被聲音所包圍的無的核心。你將永遠記著那個核心,那哭聲中所經曆的一切將像栗子那樣植入你的腦髓,並在那裏生長,時間將用自己的汁液灌溉它,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啊。漸漸地,黑暗將各種聲息平息下來,是的,黑暗會把各種事物的聲息都平息掉。哭聲漸漸地低沉下來,這群可愛的中學生就這樣仿佛被埋沒了似的。突然有一個女生輕輕地唱起歌來,這歌聲頓時被黑暗所放大,那麼低,又那麼宏大和廣闊。我被這歌聲的震顫弄得深身哆嗦,好像天氣很冷——其實屋子裏彌漫著那個季節所賦予的最大溫暖。我被這首當時最普通的歌迷惑了,黑暗給予這首歌以最大的力量。這是一個少女在黑暗中的歌唱,你可以想到一個蓓蕾突破自己的繈褓,在黑暗中開放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