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馬車的影子張銳鋒(1)(1 / 3)

張銳鋒馬車的影子張銳鋒

張銳鋒(1960—)山西人,畢業於太原工學院,現為省作協專業作家。

馬車的影子

他乘坐一輛玻璃馬車

駛過康涅狄格州。

一次,恐懼刺穿了他,

因為他錯把

馬車的影子,

看成了黑鳥。

——史蒂文斯

他乘坐著一輛玻璃馬車,那就是說,玻璃是透明的,然而透明的事物卻有了影子!在不該有影子的地方出現了影子,是讓人恐懼的。在不該有影子的地方你看到影子,並且把這影子看成了另外的東西是令人悲哀的。恐懼因為真實,悲哀卻是因為誤解。人生之中,恐懼是短暫的,悲哀是永恒的。

——隨感錄

人,要以各種方式來觀察你自己。在鏡子裏,你出現了第二個,隻不過對麵的你,位置恰與你相反,與你構成對稱。你看到在相反的方向,那一個你與這一個你的一致與諧調性。人們說對稱是一種美,對於鏡子與你來說,對稱是一種分裂,是自己相反兩麵的和諧——人們還說,和諧就是美,古希臘哲學家之所以如是認識,是因為對稱是和諧的根源之一。

你要在日光下來看自己,影子隻顯示你的輪廓,一切細部都被黑暗塗掉了。不要天真地以為,光能帶給你一切。它隻給你一個輪廓,一個範圍,剩下的要由你去猜。

正午的太陽與傍晚的太陽並不一樣,你將看到,時間會不斷地歪曲你。你將受到時間的嘲弄,一會是一個侏儒,一會兒是一個巨人。你與大地構成一個直角,陽光在這直角上迷惑你,誰能想到一個人會在一個直角上消失?阿基米德在刺刀下還畫著直角和幾何圖,當那些神秘的圖形被風沙吹散,他的生命也被輕而易舉地消滅。也許,這裏麵永遠隱藏著一個謎。謎底就埋藏在你自己之內,這是一種最深刻的埋藏。一個難以找到的埋藏方式,你便由此現出愚蠢的樣子,你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個影子意味著你的存在。這個代表著你的東西失去平衡的時刻,你正好巍然屹立,而它巍然屹立之時,你卻快要摔倒了——這現象頗讓你尷尬,你會覺得自己很滑稽。

當然,你還可以站在水邊來觀察自己。這種辦法幾乎與鏡子的原理等價。你看到,你像一條魚那樣深入到水中,看來,平靜的水是不可埋葬你的。水是一種流體,它本身並不具備形狀。在沒有形狀的物體之內,你獲得了自己獨有的形狀。然而,孔子說,人在流動的水中是看不到自己的——這說明,你獲得這種形狀是可變的,是不可能持久的。水獲得一個平麵,於是你就獲得了一個你。水獲得一個平麵純屬偶然,而你獲得了自己則是一種可怕的誤解。

你的眼睛布置在你的軀體上,這就構成了人的全部缺陷。你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全部,而局部又不是你——你能說一種色彩就是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嗎?當然這很荒謬。那麼,人類的全部錯誤都來自這一荒謬的原因。

古希臘曾經存在過一個隻包括一條直線的迷宮,卻有無數的哲學家在這條直線上迷失了自己。這是阿根廷偉大的幻想家博爾赫斯在一篇傑出的小說中,對這個複雜世界的省察。小說中的人物愉快地在沉思中接受了這條直線,它包括幾個意味深長的點:準星、缺口和背後蔑視的眼睛——這個簡單的直線的迷宮中,凝聚著對於人類的仇殺。

可憐的博爾赫斯,偉大的博爾赫斯,畢生致力於探索自己設計的種種迷宮,最後作為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麵對成千上萬腐朽的或嶄新的書卷而雙目失明。

眼晴使人產生局部的幻像,而徹底的黑暗卻使人恢複真實,因為博爾赫斯看不到什麼,因而倒什麼都看到了,他失去了有限的虛像,卻獲得了無限的真實,他以流血的生命摒棄有限的光,卻得到了無限的黑暗——他一直在致力於向黑暗的深入,他一直設想,無限乃是宇宙的真諦——他終於以年逾八十的高齡得到了這個真諦,然後死亡又從容不迫地拿走了它——任何偉大的東西都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停留太久,詩人們總是歌唱彗星。

我常常想到自己的童年生活。這大約是個年齡較大的人所能常想的事。然而,我並不很大,卻常要這樣想,那就不免要感到悲傷。有一次,我對一位老人說:你經常想什麼?他說:過去的事。我又問:想這些事有什麼用處?他說:沒什麼用處,由不得要想。我再問:那你有什麼感受?他回答:感到很遠的事情好像就是昨天發生的。

時間是這樣無情,它把很遠的事情給你推得很近,讓你仔細看它,你這樣看它又不會有什麼用處——你的頭發照樣一根根脫掉,或者由黑變白,你能說什麼呢?赫拉克利特說,你不能兩次涉足同一條河。孔子說,逝者如斯夫。說這樣的話,是先知、智者和聖人的事,對於我們,時間既然以無聲的語言說話,我們便什麼都不說。

因為我們幾乎對於構成生活的骨骼——時間,一無所知。我們僅僅知道,生活就是那麼一回事。比如說我,出生,成長,衰老……這難道不是生活的全部嗎?上一代人是這樣,下一代人依然如此,代代相襲,太陽每天升起,每天又要落下去。

現在,我照樣借用那位老人的話說:很遠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不然,古人作詩時,總用昨天、昨日、昨夜這樣的詞彙,說著久遠的往事。比如說,昨夜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雖說是昨夜,事實上是指搖遠的事物——這就是一種殘酷的意境。這種無情的美,悲傷之美,來源於那無所不在的上帝:時間。

除非你進入愛因斯坦最初的那個孩童般的設計,你乘坐一束光,離開鍾樓上的鍾表,那麼時針永遠指向那一刻度——相對論固然是基於這樣一個孩童般純真的想象而萌發,但是,對於人類,沒有痛苦,幸福又從何談起?人類既然創造了這樣相反的詞彙,它們便必有用處。它們便結伴而行,白頭偕老——正像我們向一對麵帶笑容的新婚夫婦所祝願的那樣。

有一天,我偶然翻出童年時代的照片。我頓時疑竇滿腹:這是我嗎?我已經辨認不出自己。可我清楚地知道,這的確是我——戴一頂人造皮革帽子,抱著一棵棗樹,麵帶純真的微笑。時間使一個孩子成長,而成長卻是多麼讓人恐懼:它使一個天真的臉換成一張滿臉胡須的麵目,它把那個時代化妝起來,再讓你去辨認它。我從照片上隻認出一個幼稚可愛的兒童,他是另一個人,他根本就與我無關。他抱著一棵棗樹,他與棗樹呈一個小小的夾角,看得出,他在努力向一個方向傾斜。因為有樹作為倚傍,他保持有自己的平衡。那時,他的確有向我現在的樣子傾斜的意向。可他渾然不知自己將來是什麼樣。他渴望自己成長,卻不知成長意味著什麼。

那可能是我七歲或者是九歲的時候。樹蔭沉下,遮去我腳下的一部分顏色。天空升得很高。街上傳來粗魯的叫賣聲。在我與樹張開的夾角之間,囊括著半個天頂,那裏隱隱透著某種界線,它告訴你,你所擁有的,隻有那麼多。別指望你能做多少,你已經有了一個角度,這就是了。我微笑著,感到格外快活,看著父親的照相機哢嚓一閃,這一瞬間就固定了。人居然會發明照相機這類玩藝兒,幫自己記憶那些幾乎跟你無關的事。有人說過,記憶與永恒聯係在一起。那一瞬間,就這樣永恒地存留下來——現在我看著那個永恒,而自己卻在悲哀地變化。那個永恒是那樣短促,它隻跟我的悲哀聯係著。那時的棗樹葉子一定很透明,陽光可以穿透它,而也有一部分脆弱的光線,被反彈回去,照耀著我的眼睛。我被那種深綠的光刺激得眯了眼,卻什麼都沒想,而父親的手,正在擺弄著那架機器,提醒我注意看著前麵,並且要笑一笑。前麵有什麼可笑的呢?真可笑,我就笑了,快樂總是出現在最沒理由快樂的時候,這就是快樂的由來。在快樂的深層也許埋藏著另外的東西,可是你不知道,你卻像一個傻瓜那樣地笑,而且完全有可能調動自己的全部活力,竭力笑得意味深長——事實上這笑裏什麼都沒有包含,空洞得一無所有,像一個深不可測的哲學概念。

我不能忘掉童年的許多東西,這正是在證實著某種成長的悲哀。夏日時分,玉米花正在開放,無邊無際的,它與葉子相比,顏色顯得更靠近黃色或者白色。這種較淺的色彩,一點都不顯眼,樸素得有點迂腐。但是,這是在太陽下的景象。如果日光靠近黃昏時分,這一切就會顯露出一些微妙的變化。玉米的植株,它巨大的數量開始凸出自己的涵義。無邊無際,是的,無邊無際的玉米,頂端花穗像皇冠那樣,一點一點地接近著蒼茫的天。暮色在下沉,暮色顯現出了自己的重量。在這重量發暗的壓迫下,玉米花突然顯出了光芒,樸素的東西頓時輝煌起來,就像巨大的夜光表那樣。

樸素的東西隻在暗處發光。而且它耀眼的光陰一般都安排在時間的末端,越是生命接近尾聲,你就越會返回頭來熱愛它。我已經三十歲了,我現在已經開始熱愛這種東西,這說明著什麼?而我在童年時候,在那光閃閃的花穗之下,正在跟同伴們爬在地上,貪婪地抽著煙。

一般地說,這是一種有趣的遊戲。把蓖麻葉子摘下來,埋到濕潤的土裏,把蓖麻的莖杆伸進去,用手指通一個窩兒,然後把從父親或者爺爺那裏偷來的蘭花煙裝入其中,有時也用揉碎的幹樹葉替代。劃一根火柴,幾個小夥伴爬在地上,銜著空心的蓖麻莖杆,貪婪地吮吸。煙霧開始在嘴和鼻孔中噴吐出來,帶著蓖麻味兒。煙霧在暮色中隨意地消散了,每個孩子的嘴裏都留下了那煙的苦澀。這是一種耐人尋味的味道,因為這滋味來自夏日的暮色,是一種屬於自然氣息。它表明一天的光景,以勞苦開始,以遊戲而終——我們本來是來割豬草的,鐮刀上沾滿綠色的草渣。

這簡直就是一出人生喜劇的縮影:年輕人在忙碌和奮鬥,老年人在孤獨中遊戲——這些行為在童年時代便開始一遍遍演習,而這些東西真的變為不可忽視的現實時,我們還是感到有點突然,好像我們從未做過這種事。遊戲的確使人快活,真實卻恰好相反,它與遊戲的本質區別在於,遊戲屬於有意安排,真實的生活卻常常出人意料。因而,有意安排的東西一般是容易實現的東西,它的曆程由於目標容易到達而充滿輕鬆活躍的氣氛。生活則不是這樣,它目標搖遠、充滿艱辛。

好像有些事提醒我,我已經在遙遠的時代,做過這樣的傑作。我曾經對許多種事實深信不疑。譬如說,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廣闊的田野以它的平緩之軀深入到我童年時代的一個秋季。我看到一棵樹正在散播它的落葉。在那樹棵成林的地帶,落葉像沙子那樣被風揚起,在空中劃出各種奇怪的曲線,最終在地上落腳。樹木的腳下,早已積了厚厚的一層,讓你感覺到整個大地像一隻布滿鱗甲的海生動物。你就站在這隻巨龜或者鱷魚的背部,根本感覺不到大海的存在。你通過另一種東西生活在其中,卻無法見到自己真正的生存依賴物。是的,就像許多詩裏歌唱的那樣,整個大地都在凋謝,所有存有樹木的地方,都響徹一片的沙沙聲。光瘠不毛的山包上,就有那麼一棵樹,但它因了落葉的緣故,感到自己的喧鬧,有時一個人也會有自己盛大的節日的,比如說,這或許是那個山丘的生日。葉子也會在河岸上落下,翻幾個身,躺進光滑的流水,它並不會想到,自己最後的一搏,竟是回複到一個嬰兒狀態,躺進了波浪起伏的搖籃。落葉繼續落著,以它沙啞的喉音持續著自己的呼喊。它隨遇而安,隨便地落在自己應該安營紮寨的位置——也許是布滿圓錐形墳堆的墓地的荊棘頂端,或是在籬笆的尖矛花邊上找到了降落的結果,它們穿過了多麼遼遠的時空,在宇宙的弧線之下,大雨一樣,細雨一樣,風一樣,塵土一樣,轟轟烈烈或者輕鬆地落著,宛如一切事物的結局那樣,覆蓋在生者和死者的身軀上,它們的頭顱依舊立在原有的地方,而它們的靈魂卻分散到每一粒塵埃裏,並以這些分散的方式,賦予那些生者或死者以新的靈魂——就像樹木在春時自我更新一樣。我就在這樣的落葉中走著,不如落葉那樣瀟灑從容,也不如大地那樣悲壯深沉,畢竟我年齡太小,對於一個兒童,這兩者都談不上。那時,我還沒有一個成人所持的憂鬱和敏感,並沒有想過,這四時變化的周期,或許是生命乃至萬物的啟示。自然界隨時都在出示著簡練的箴言,它卻在我們蒙昧之時,閃電一樣劃過天穹並消失在深邃的黑暗裏。那些先知或賢哲,乃是捕獲到這樣的瞬間,才觀看到自己燦爛絕頂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