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那個落葉的秋天走向一塊蘿卜地。秋天既然開始脫去它一層層的衣衫,那麼它肯定是想沉入睡眠了。我扛著一把钁頭,我是要在它尚未入眠之時挖掉那些多餘的東西的,這些多餘的累贅,就是那一片植根於土壤的蘿卜。這是這個季節想要卸掉的一部分負擔,而這個負擔卻要轉移到我的童年裏。這是生產隊分給我家的一塊蘿卜地,我必須把它刨出來。至少我在這樣想。
世間的許多事物讓人吃驚。人,埋在土裏意味著死,它的名字叫作埋葬——這是一個人的古老的結局。而蘿卜卻恰好相反,在土中才是它的生活,我把它刨出來,那才叫做死。生與死的方式可以完全不同,也可以完全相同。蘿卜葉子裸露在地麵之上,就像一個潛水的人將要浮上水麵時的情形——無數的蘿卜葉子宛如一撮撮的頭發,浮動在土地上,陽光正在照耀,整個田野都充滿了一種動感。自然景象中有某些矛盾的特征,到處都在凋謝著生機,落葉隨時可以降落在一個人的頭頂,這悲壯的運動卻正好含有無限的活氣。我並未讓這些事物感動,而是覺得陽光被綠菌反射到我眼中的那種辛辣刺激。我開始揮動钁頭,破壞這種矛盾的自然的完美。我力氣不大,但要毀壞一種東西,隻要很小的氣力就足夠了。一個個蘿卜,沾著泥土,躺在了田地裏,這有點像戰爭之後死屍的慘狀。這些人類的食糧,自然界的精靈,原是靠著大地而成活,並且因為人的善良的胃,才顯示意義。周圍的人們都漸漸走盡了。一個個蘿卜,拋入了肮髒的麻袋,然後通過車子或者肩,進入地窖。它要一直被存放到第二年夏天,疏菜沒有上市的時候,這廉價的什物,將是可口的菜肴。太陽浙漸地沉入齒狀的山線之後,餘光在西部的峰巔上,黯淡下來,這是這個日子快要結束的時辰。原野頓時在抑鬱的氣氛中空曠起來,像一個迷茫的人生。我的身後,分布著均勻的空空土坑,一片被踐踏之後的跡象。土地裏的東西被取走之後,或許這是唯一的悼念方式——以某種淩亂的形狀,好比原始部落的手語那樣。人們不久將把這些土坑犁掉,再耙平了,一切不幸和災難都不會留下痕跡,一切都是原初的樣子,大方而貞潔。天光就這樣終於蒙了臉,暮色出現了。濕潤的黃土味兒,仿佛幽靈那樣蕩漾,它無處不在。因為這種味兒,每一個方向的風刮來,都含有那種苦澀的溫柔。
沒有刨出的蘿卜,依舊在那兒等待。我該說什麼好呢?我扔掉钁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這不是因為我對事物的敏感,而是感到自己力氣耗竭,餘下的事情自己已沒有力量辦完了。而且竟然沒有一個人前來救助我,我覺得孤獨,並且有點害怕——黑夜立刻就會降臨,我不敢想象,一個人呆在黑夜深處,將是什麼滋味。
那將是一個人最悲哀的事:餘下的許多事都沒有力量弄完它,力量耗盡又無人幫助。黑夜降臨而你又處在這不幸的事物的核心。那時,我作為一個孩子,年幼無知,並沒有誇大和渲染真實事物的能力,隻是隱隱感覺到自己的麵前,有著一個巨大的存在,這個存在你既不能逾越它,又不能征服它,你隻能感受它並且因它而恐懼和悲傷——我便隻有大哭。這種童年的天真行為使我淚眼迷,我便在精神上找到了一種消極的表達方式,使我把這真相說出來並且能夠麵對這巨大的障壁而輕鬆一些。無形的壓迫隻有通過眼淚的融解才能消釋。這確實是個好辦法——隻是我長大成人後似乎已經不會使用它,淌一滴眼淚多麼難啊。許多悲哀便作為硬物,在身體裏推砌起來,自己便沉重起來,周圍便投來許多讚美的目光,說,瞧,你的步伐穩健多了。麵對這些讚美,我想著要像童年時代那樣坐在地上,大哭一場,而我又流不出眼淚。現在,我坐在夏天悶熱的農家小院,抽著一支煙,煙霧一點點地消散到晴朗的上空。幹燥的熱風帶著淡淡的麥香,藥劑一樣弄得人頭疼。麥子剛收獲不久,村子裏常有鬱悶的扇車聲音,像一個老人睡眠中的呼嚕。當落日西沉,樹蔭消失,燥熱便被蚊蚋討厭的翅聲驅除到遠離地麵的地方,這時,許多人光著膀子在院子裏呼吸番茄尚未成熟時散發的那種青澀的味兒——這種味道使人頭腦清醒。可是麵對夏夜的涼爽,你既不想睡覺,也不想思考。那你要做什麼呢?人生真有些妙不可言的時辰,在這樣的時辰,你就是什麼都不想幹!你就硬是堅守一片空白,這片空白很相似於幸福——它完全是在無限的靜謐中滲透出來的。遺憾的是,這樣的光景你堅守不了許久,一對戀人能夠擁抱多久呢?你當然會回答,一會兒。是的,一會兒,一會兒已經足夠持久了。
能夠讓人永不厭倦的生活,肯定是最平庸的生活。或許,許多藝術家抑或思想家的自殺,是因為他們找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故鄉的事物是以它最尋常的東西給我以不尋常的創痕。直到今天,我並不思念故鄉,但故鄉的舊景卻常常楔子一樣嵌入我的回憶。這回憶在某種意義上已失去了過去的那種真實性。時間將真實的東西變了形,再拿出來給你看,大約就是回憶的本質。
我在鄉村長大,我的成長一如植物的成長,完全在被動地適應土壤與氣候。我無法選擇這裏的一切。一顆細小的種籽就這樣偶然跌落到這個地方,就像一場莫名其妙的談話開始時那樣。我在鄉村的整個經曆,都像是一場荒唐而壓抑的冗長談話——這談話一直挫傷著我的自尊心。在一場暴雨中,生產隊長找到我家,對我嚴厲地說,牲口沒草了,你去河灘放牲口去吧。我問,這麼大的雨,為什麼讓我去?生產隊長理直氣壯地說,別人都不去!這就是理由!一個荒唐的理由——別人都不去!我又問:別人都不去,為什麼讓我去!他又嚴厲地說,因為你小。
因為我小。我年齡小。我因為年齡小,因而沒有能力反抗。沒有能力反抗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卑微的人,他就應該承受任何別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他必須承受——這就是一個卑微者的顯著特征。我披了麻片,冒著大雨,走出街門,整個天空都流了下來,讓我難以睜開眼仔細看看現在的世界。這個世界迷閘一片,你想要看清什麼,雨水和閃電都集中在一個人的頭顱上。閃電的刀鋒割開了宇宙的動脈,從頭頂順著頭發奔湧而下的瀑布,不斷地分岔,又不斷愈合成一個整體。你別想看清什麼,你這樣走就是了。泥濘在腳下不停地翻著花樣,身後的驢跟我走著同一條路——所不同的是,它們將冒著大雨到一個地方滿足自己的饑餓欲,而我則是領著它們去完成這些事。我要看著它們謀食的艱苦,並領略自己加倍的饑餓。驢——在許多寓言中,是一個愚蠢的形象,它們總是上當受騙,並被凶猛的野獸吃掉。至少,它們要受到鳥類的譏諷和狐狸的愚弄。一頭古希臘的驢子和伊索的驢子沒有什麼區別。驢子卻一直默默地承受著幾千年的人類幽默,誠實地做著人類所需要做的事。這就是愚蠢的實質:誠實,馴服,高尚。
看著它們吃草的樣子罷。驢子們冒著傾盆大雨,拱開草上的雨水,將那些草棵齊根吃掉。它們不厭其煩地咀嚼著草汁的苦味,那裏麵含有可供它們繼續施展自己的愚蠢本領的能量。也許它們一出生就注定要從事一種高尚的事業,但這事業恰好把它們塑造成愚蠢的典範。它們還要啃著世間最苦的植物,在人類充滿惡意的支配下,繁殖同樣愚蠢的後代——讓高尚繼續下去意味著不斷摹寫人類的寓言。耶穌以自己的真誠和愛,拯救這個世界之時,他本人卻遇到唾棄和侮辱,罪惡的十字架永遠把他釘在了曆史的隱秘處。釋迦牟尼為了尋求救世的智慧,卻正好是在菩提樹下尋找死亡的捷徑。誰能揭示這曆史的隱私呢?正如聖者的命運那樣,誰要知曉那些黑暗中的事物,誰就必須像驢子那樣吃草——扮演一個最愚蠢的角色。
驢子在吃草之時,並不想著許多事物正在一點點地墮落下去。這些苦草是那樣地適於充饑,以致大雨的襲擊隻是些微的適度的刺激。我披著麻片,跟這些善的動物,一同感受著自然無邊的恩惠,憤怒早已平息,遺忘是人類最卓越的天性之一。雨線正穿過宇宙的拱頂,打擊著沉默的大地,這裏人類在繁衍,植物在生長。遠處夾雜著農人們野性的讚美——人們說,這是一場好雨。欣喜的臉,在玻璃窗上被擠扁,鼻子像扇麵那樣展開一個滑稽的形狀,呼吸的嗬氣淹埋了視線。有五個粗糙的手指,把這些障礙弄開,視野重新擴散在雨霧之中,整個生命界在這混沌一片的事物中升起自己既定的秩序。
故鄉留給我的記憶,就是那種醋泡高粱麵的滋味,有時也伴以大蒜的刺激和辛辣。每到中午或在傍晚,人們光著膀子,在街門口或者小巷口的某塊石頭上,像蛤蟆那樣蹲著,端著大碗,很香甜地嚼著口中的食物。這肯定是一些粗糙的食物。麥子很少——下種、澆灌、收獲,一直到磨成麵粉,它要貯藏到某個節日時才偶或享受一次。正是最粗糙的食物,給人們充填著力氣,蓄養著從生到死的整個生命過程。我的兄長和上一輩或更上一輩的人們,把那些粗陋食物提供的幾乎全部能量,到太陽下麵釋放出來——這些食物又開始以植物的形式,欣欣向榮地生長起來,汲取著雨、露和土壤中幾千年甚至上萬年未曾窮竭的養份。直到開花結實,直到人們用鐮或是別的農具,砍掉這些植物的頭顱,取走它們循環過無數古老世紀的靈魂。剩下的植物之軀則同樣物盡其用,把它們拋到鍘刀之下,這些古老的鐵,以鋒利無比的牙齒,啃碎那些塞到嘴邊的東西,人們以勤勞的雙手,再把它掏出來,扔到牲口的食槽,在夜晚昏暗的馬燈照耀下,農人在睡夢中依然對畜牲的咀嚼聲聽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種象征著他們生活的一成不變的聲音:喳喳,喳喳,喳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