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馬車的影子張銳鋒(1)(3 / 3)

這決不是某種代表道德的聲音,你聽不出其中的善與惡。你如果仔細傾聽,卻能聽出人生的意義。我在這種聲音中出生,並且長大成人,我已習慣於這種深奧的音樂。它一點也不聒噪,也不像蟬鳴那樣得意。相反,它是那樣恬靜,平靜得就像死亡。世間還有什麼比死亡更深邃的呢?我們沿著這種聲音一直向前走,在一個位置上突然停下來,就可以看到這聲音所呈現的莊嚴肅穆的表情。或者說,它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就這樣,我扛著比我還要高大的鋤頭,納入青禾井然有序的隊列。我年齡還小,沒有壞心眼,信奉人初性善的古訓,炎熱的太陽開始粗暴地從我十幾歲的年輪上輾軋過去,讓你深切地感受在自然的恩惠之後所含的更深沉的虐待。肉體的刑罰可以使高尚的靈魂瓦解。我看到自己身邊的一個老頭,佝僂著身子,蒼老的頭發上冒著熱氣。我對他說,我替你多鋤一壟吧。他說,你是個好孩子。他咧開嘴笑一笑,把他鋤下的一壟地,讓到我的鋤下。這是一個毫無謙讓的結局,彼此都沒有更多餘的表達。玉米葉子是那樣寬大,像巨大的手掌,捂著將要散發開的熱氣。它把你的毛孔幾乎全部壅塞,可你的汗水還在往外冒,你差不多可以聽到自己身體內的液體向外擁擠的響聲。你把身上的衣服幾乎都脫了,隻剩一件褲頭,你依然覺得身上有很多多餘的物件。那時,你就會想到,做一個富翁並沒有多少好處。你會嫉妒任何一個窮光蛋,他一無所有,包括多餘之物所給予他的懲罰。我當然是被懲罰的對象之一,因為我不僅有一件多餘的褲頭,還有更多餘的東西——善。

我很快發現,那個老頭雖然蒼老,但我遠不是他的對手。跟他相比,與其說他需要幫助,倒不如說,我比他更需要幫助——但是事實上是我在幫助他。我太弱小了,雖然在別人眼中,我已長大成人,但是不論是在年齡上還是在體力上,我還僅僅是一個成人的萌芽。那個老頭有條不紊地揮動著鋤頭,很快就把我甩到很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鋤頭雪亮,在陽光下像鏡子一樣一閃一閃,消失在禾稼深處,這時我才發現,人們都已鋤到了地頭,坐在一棵樹下抽煙、聊天和打諢。那個老頭也安然地坐在那兒,鋤頭擱在身邊——我幫別人多鋤一壟地,現在我卻處於大海的中央,沒有一個人會返回頭來幫助我,包括我幫助了的那個人。我太年輕了,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出古老的悲劇。我在埋頭苦幹的感傷中,聽到了地頭的年富力強或者蒼老的笑聲。笑聲從蔭涼的陰影下一直向四麵八方散射著光芒,地頭的大樹是這光芒的中心——它的蔭涼包含了多少刺激人心的歲月!我看到了人們愉快的含義——它包含著殘酷、自私和卑鄙!我看到從人們眼睛中散發出的無動於衷——我在這時是渴望別人的同情嗎?是的。在世上,有時你渴望什麼就沒有什麼,否則孤獨就喪失了根源。直到最後,你的目的是,連這根源都被拿走——那就是死,那是一聲最後的號角。

我埋頭幹活,越是想把活計幹完,活計就越多。我有點詛咒那個老頭兒,但接近地頭時,看到他蒼白的頭發和臉上的皺褶,就想,他比我更接近那個終點,我可以承受很多,而對於他,想承受很多,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並且我深知自己是自作自受,這無疑是善的報應了。那時,我就隱約感到,善是人生不幸的根源。這或許是人生固有的矛盾之一,你追求善,善卻要懲罰你,你就愈是追求善——人或許最終追尋的東西,是嚴厲的懲罰,和更嚴厲的懲罰。你肯定會了解那些殘酷無情的事物,但你還要找到它。有人說,人製造了一件,而上帝製造了一萬件,上帝幫助那個能在一萬件中找出那一件的人。但我敢說,若是你找出的那一件正好是善,上帝不但仍舊不幫助你,反而會給你另一件東西:刑罰。

好吧,我對自己說,你就接受這個東西吧,但不要接受得太多,因為我太脆弱,上帝給我的施舍,有一點就足夠了。每當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從田野歸來,總能看到一些遲鈍的老人,坐在自己的家門口,不發一語地隨便看著什麼東西——他們並不是對他們所看的什麼東西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有著一雙眼睛,並且睜著,非得看一樣東西不可。好吧,他們一定在想,那就隨便地看看吧。我想,我的悲哀是因為年幼無知,沒有經曆他們那麼多,因而要有選擇地觀察,並且要仔細,因而我就會那麼敏感地,或者憤怒或者難受。

我並不熱愛自己的故鄉,我知道這種叛逆是一種不可饒怒的罪孽。如果一定要讓我熱愛故鄉的話,那是因為故鄉那種樸素的真實性,你可以把它稱作愚昧,稱作自私,稱作惡,也可以把它稱作智慧。一切都是赤裸裸的,那是一種原始的真實,是一種生存的天賦。不必遮飾,不必裝腔作勢,該怎樣就怎樣。就是這樣的醋泡高粱麵並雜以大蒜的複雜滋味,醫治了我與生俱來的某些疾病——那就是天真和純潔。如果一個藝術家把這疾病視為美的話,那麼我在鄉村經曆著美的毀滅之曆程。美的毀滅據說是悲劇的性質,誰又欣賞悲劇的美呢?從這個意義上看去,這毀滅或許正是某種美的升華呢。也許生活的意義正是在尋找這種升華的機會,也許人人都經曆著這應該經曆的一切,並都感到自己是一個碰巧了的例外。

幾年前我曾回過一次故鄉——那是我偶然路過這裏,想到在這個地方曾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我就下了車,沿著鐵路線探望一直自己有時會突然消失的印象。是的,有些事情的確會在你的記憶中突然消失,你硬是想不起來,而過了一會兒,或者更久的時候,你已經不再回憶它了,你甚至覺得回憶這些東西並不會有任何好的結果,它卻反而突然會冒出來,像滅蟲劑一樣,排斥掉別的事物,充滿你的大腦。正是這些令人防不勝防的東西,會狠狠打擊你,把你打懵,弄得你暈頭轉向。

我找到了自己多少年前的住處——有一棵杏樹,還有一棵棗樹被一堵土牆分割在另一麵。有這些細節就足夠讓我想起一切了,它們或許是僅僅為了提醒我才一直存在到如今。我像一個考古學家那樣,小習翼翼地打量著它們的價值,然後以這些細節作為入口,打開封閉已久的古墓。這個墓葬並不豪華,它顯然不是一個帝王的陵墓,但它在我的心理上有著一個巨大的時間差,或許它已經有一萬年或者更久的曆史——並且它埋葬著我從誕生到長大成人的整個曆程。我知道讓時間弄死的東西根本不會複活,可是一旦死去的東西就會變得神秘起來,反而你會覺得這並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東西,你想竭力弄明白它曾經存在的證據和理由——盡管這樣,或許你已經永遠弄不明白了——這就是死的含義。

人們本能地懼怕死,那就是說,他懼怕的不是死本身,而是懼怕什麼都不明白!死,僅僅是生者萌發的一個概念,如果你死掉了,便意味著連同死本身也死掉了,而這又是多麼可怕!我看到了自己的舊宅,看到了樹,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天,葉子都枯黃了,都在相繼墜落——我突然感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愛。這是一種從很遠的時間中輻射出的光,它來自我自己的過去,就像太陽那樣強烈地照射著,以雷霆般的速度,向我馳來。這種愛來自我而複歸於我,我可以不愛我的故鄉,但我不能不愛我的過去!如果熱愛故鄉是一種道德的話,那麼熱愛自己的過去則是人之天性,或許這是一種更深邃的光輝。

我們都生活在自己過去形成的土壤裏。如果一個人沒有過去,他就無法紮根,他將不會有任何果實,他的生活將一無所有。他將像一個嬰兒那樣隻會啼哭。如果他曾經生活過,但他將這些生活全部遺忘,他將淪為白癡,正是過去遺留的東西,喚起了我的品性中沉睡著的愛——這是一種懷舊和悲痛交互糾繞的情緒。小屋的瓦簷已經脫落,院子裏布滿野草,水井業已幹涸,牆壁被風雨剝蝕得宛如廢墟。時間把這一切都踐踏得麵目全非,即使在我的記憶深處,它們也蒙滿了灰塵。透過蛛網曼延的牆角,我看到被切割成碎塊的那一小片天,那麼藍,那麼深不可測,它覆蓋著無限的荒蕪。窗戶的形狀已被扭曲了,門,被一隻鏽蝕的鐵鎖守護著,裏麵有我呼吸過的空氣和我在許多歲月廝守過的溫度——這是一個被時間推遠了的空間,或者是一個容納了時間的體積。我沒有任何理由對它滿不在乎和熟視無睹。

我想到了一個華裔畫家傾其畢生的才華去描寫門與窗戶的原由。鎖著的門和打開的門,關閉的窗和敞開的窗,對稱的或是失去平衡的門和窗,畫家把這種形式稱作構圖,並以構圖作為幾乎每一幅畫的題目。因為這構圖中包含著某種空間的溝通,正是這些房屋的空洞之處,使內外交融或阻隔,你在屋裏看到宇宙之大,而在室外,可以窺視時間之深。不論是破敗的門戶還是豪華的宅第,在這樣的構圖裏,它一律平等:當它們退居到記憶之中,作為感情的信物,它們是等值的。這些幽深的門窗值得我們懷念,甚至它越是破舊,越是殘缺,越是接近廢墟,它就越是像遺言那樣值得我們思念和尊重。我們生活中擁有的並不很多,千萬別把剩下的那一點點慷慨地丟棄掉。

正是在這樣的窗戶裏,我從童年時代到踏入青春之初,每一次回到家裏,首先就會看到祖母白發蒼蒼的頭顱。那是一頭耀眼的白發。在祖母之後,我幾乎再未看到過那樣的頭發,那麼純粹,完全是經過生活嚴酷的提煉之後,才會出現那麼完美的晶體。她能夠聽出我的腳步聲,隻要聽到街門吱一聲,她就會呼喚我的乳名,說,你回來啦。我應答:嗯。這差不多是固定的程序。那蒼老的聲音,我已習慣了,弦一樣的顫抖已經察覺不到多少。祖母有時也會把我喚到床頭,說,來,讓奶奶摸一下你長到多高啦。因為她下肢癱瘓,雙目失明。在她還能夠看到我的時候,我還很小——我會不謹慎惹得母親生氣,母親動起怒來要對我作一些肉體刑罰時,祖母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袒護著我,在我看來,這倒更像她倆在打架。我作為一個恐懼的旁觀者,看到祖母白色的頭發像光那樣波動。在我記事以來,這光就存在著,那麼純淨的光。它照耀著世間最殘酷的事物,它顯示著人一出生便存在著永恒的衰老,不可抗拒的宿命會一點不剩地傾注到你頭上,然後你顫抖地說:你回來啦?另一個人回答:嗯。你反複說著,原來發覺這生活周期中所含的事實,是自己與自己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