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堅秋天我在瀘沽湖於堅
於堅(1954—)生於昆明,祖籍四川資陽縣,十六歲做工人,後畢業於雲南大學中文係,著有詩集《詩六十首》等。
秋天我在瀘沽湖
現在是在高山上走,塵土已沉在下界,空氣中透著藍的寒氣。路上擋著一排排荒草,很窄的路,剛剛夠四隻車輪小心翼翼地爬過。向下一看,頭便發暈,仿佛站在二十層摩天大樓的邊邊。峽穀底部是原始森林,像一溜草地,金黃紅紫的樹葉,秋日的陽光塗過,有一種印象派油畫的韻味。一兩隻鷹,緊貼著穀底森林的樹梢,平穩地飛行,像是從高山上放下去的黑紙風箏。有幾個人,盯牢了司機,抓死車上的扶手,一生一死,須臾之間,全憑司機一雙手把握了。他卻坦然,和一個熟人,講著閑話。極壯美的風景,極險惡的地勢,人忘了呼吸,進入一陣永恒,不生不死,似死似生。
冷不防就看見了瀘沽湖。心頭一怖,冷氣直鑽後心。以為在生命中永遠不會看見的東西,忽然就到了眼前。幽藍的湖,在一樣幽藍的天空下,如高原群山忽然睜開的一隻眼,閃著陰鬱的光。湖邊的山峰、陰森神秘,仿佛暗藏著一片殺機。我張開口,真想一聲慘叫,噴一口鮮血。卻停著,山風灌滿了喉嚨。這是一片生命之湖啊!世界再也沒有歸宿,沒有天邊外,一切都已冷酷地呈現。
我走下山崗,穿過叮咚亂響的樹林,走到湖邊。湖不大,隻是一個水庫的樣子。湖水極藍,看不見底,像是一個處女的夢,叫你不敢用手去碰它。靠岸的水中,長著長發一般的植物,在水下開著白花,閃出珍珠般的光。闊大的葉子,像聖女的衣襟,飄飄忽忽。有魚,瘦長的魚和肥短的魚,在其間走來走去。這是安徒生童話中的世界,我看不見它的深處。
湖中有島,極美麗的島。島上多蛇,據說有人在島上睡覺,給蛇壓死了。悠間,一隻水鳥騰空而起,白的;又一隻,也是白的。一前一後,一高一低,在山的黑影中閃閃爍爍,宛如星子。見不到摩梭人,大樹刨成的獨木舟。三五橫斜於水邊,登舟棄岸,舟卻不前,在水中打轉,一陣慌亂,幾乎翻進湖底。終於摸著門道,朝著湖心去了。心中卻越來越怕,那水深得叫人害怕,藍得叫人害怕,靜得叫人害怕。仿佛有一隻手,正悄悄地從湖底伸出。不敢再看湖水,撥轉船頭,拚命向岸,仿佛有東西追來。到得岸邊,再看那湖,極靜。
湖岸的高山,獅身人麵,有一二巨洞,嵌在山眉。據摩梭人說,那是幹木山,女神的化身。仰頭視之,覺凶險已極,隱隱地,似乎聽見虎嘯,從暮藹中傳來。趕緊回了住處。晴夜中,那湖銀白一片,仍是如一隻眼,望著黑的天宇,叫人想哭。
摩梭人的村莊,全是用優良的圓木搭成,呈深黃色,頗似阿爾卑斯山中的歐式木屋。進去,一院壩的爛泥。數頭大豬,臥在當中。一頭猛犬,昂頭勁吼。被一女子的聲音喝住了,抬頭一看,見那女子,握一把木叉,站在屋頂,正翻曬包穀。低眼望我笑笑,指指裏屋。屋裏已摸出一位老婦人,穿著一身粗糙而幹淨的黑布衣裙,閃身讓我進去。跨過膝蓋高的門坎,眼睛陷入一片純黑,仿佛被蒙了黑布。在洞式的屋裏摸行了一陣,眼睛才適應了。隻見一個小火塘,正嘶嘶燒著,一隻大鍋,冒著熱氣。坐下,老婦人就遞過幾隻燒糊的馬鈴薯,我胡亂啃起來。好半天,又進來幾個女子,有中年婦人,有少女,有小姑娘,都坐了啃馬鈴薯,始終不見男子進來。都不說話,隻是添火,加水,有人到暗處去一會,又回來。我置身其間,好像被她們視而不見,置身局外;又好像視我為一家,沒有客套,不特別地搭理我。暗光中,那老婦人坐位首,一動也不動。我依稀看出她樹皮一樣粗糙的臉上,竟沒有鼻梁,隻露出兩個慘不忍睹的鼻孔。我知道這是過多結交“阿注”“阿注”:此處指摩梭人男仿女家的走式婚姻,在婚姻關係中,不受一夫一妻限製。的結果。我想,她年輕時,一定很美麗吧。借著突然跳起來的火光,我看出她表情中沒有半點痛苦,倒是有一種驕傲和自信,一種人類之母才有的驕傲和自信。我覺得不可思議,正像這屋子一樣不可思議。這屋子也許有百年以上的曆史了吧,它從來沒有見過陽光,從來是這麼黑。即使在火光中,也是黑糊糊的坐著的人,是黑糊糊的一團,掛在梁上、牆上的物件,也是黑糊糊的一串一串。但這屋子卻安全、溫暖,它頑強地活著,在人禍天災,在高原可怕的風暴中,默默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