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歸的夜,你的車聲是天籟中唯一的單音。我一向與阿嬤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歸來則不能睡,有時聽到她在半睡之中自歎自艾的鼻息,也開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車聲響在無數的蛙鳴蟲唧之中,我才鬆了心,與世無爭。你推開未拴的木門進入大廳,跨過門檻轉到阿嬤的房裏請安,你們的話中話我都聽進耳裏,你以告解的態度說男人嗜酒有時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時是為了心情鬱促。阿嬤不免責備你,家裏釀的酒也香,你要喝幾壇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擔了一段心腸。這時,阿姆燒好了洗澡水,也熱了飯湯,並請你親自去操刀做生魚片。一切就緒,你來請阿嬤起身去喝一點薑絲魚湯。掀起蚊帳,你問:
“老大呢”
“早就困去羅。”
你探進半個身子,撥我的肩頭叫:
“老大的——,老大的——,起來吃としみ!”
我假裝熟睡,一動也不動。(心想:“再叫呀!”)
“老大的——”
“困去了,叫伊做啥?”阿嬤說。
“伊愛吃としみ。”
做父親的搖著熟睡中女兒的肩頭,手勁既有力又溫和,仿佛帶著一丁點權威性的期待,及一丁點怕犯錯的小心。我想我就順遂你的意思醒過來吧!於是,我當著那些蛙們、蟲群、竹叢、星子、月牙……的麵,在心裏很仁慈地對著父親你說:“起來吧!”
“做啥?阿父。”我裝著一臉惺忪問你。
“吃としみ。”說完,你很威嚴地走出房門,好象仁盡義至一般。
但是,父親,你尋覓過我,實不相瞞。
手溫
那是我今生所握過,最冰冷的手。
“青青校樹,萋萋芳草”的驪歌唱過之後,也就是長辮子與吊帶裙該換掉的時候。那一日,正是夏秋之間田裏割稻的日子,每個人都一頭鬥笠、一手鐮刀下田去了。田土十裂如龜殼,踩在腳底自然升起一股土親的感情。稻穗低垂,每一顆穀粒都堅實飽滿,閃白閃白的稻芒如弓弦上的箭,隨時要射入村婦的薄衫內,好搔得一駝紅癢。空氣裏,盡是成熟的香,太陽在裸奔。
父親,你刈稻的身軀起伏著,如一頭奔跑牛的豹。你的鐮刀聲擦過我的耳際,你的闊步踩響了我左側的裂土,你全速前進,企圖超越我,然後會在平行的時候停下來,說:“換!”然後我就必須成為你左側的敗將,目送你豹一般往前刈去,一路勢如破竹。但是,父親,我決心贏你。我把一望無際的稻浪想象成戰地草原,要與你一決雌雄。我使盡全力速進,刈聲脆響,挺立的稻稈應聲而倒,不留遺言。我聽見你追趕的鐮聲,逼在我的足踝旁、眉睫間、汗路中、心鼓上,我喘息著,焦渴著,使刀的勁有點軟了,我聽到你以一刈雙棵的掌式逼來,刈聲如狼的長嗥,速度加快,我不由得憤怒起來,撐開指掌,也用同樣的方式險進,以拚命的心情。父親,去勝過自己的生父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了解嗎?
當我抵達田埂邊界,挺腰,一背的濕衫,汗水淋漓,我握緊鐮刀走去,父親,我終於勝過你,但是不敢回頭看你。
日落了,一畦田的穀子都已打落,馬達聲停止,阿嬤站在竹林叢邊喊每個人回家晚飯。田裏隻剩下父親你和我,你正忙著出穀,我隨手束起幾株稻草,鋪好,坐下歇腳,摳摳掌肉上的繭,當我摘下鬥笠扇風時,你似乎很驚訝,停下來:
“老大,你什麼時候去剪掉長頭毛?”
“真久羅。”我摸摸那汗濕透的短發,有點不好意思,仿佛被你窺視了什麼。
“做啥剪掉?
“讀中學啊?你不知道?
“哦。”
你沉默地出好穀子,挑起一籮筐的穀子走上田埂回家,不招呼,沉重的背影隱入竹林裏。
我躺下,藏在青杆稻草裏的蛤蟆紛紛跳出來,遠處的田有人在燒幹稻草,一群虎狼也似的野火奔竄著、奔竄著,把天空都染紅了半邊。我這邊的天,月亮出來了,然而是白夜。
父親,我了解你的感受,昔日你褓抱中那個好哭的紅嬰,今日已搖身一變了。這怎能怪我呢?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衰老,一個成長的啊!
但是,一變必有一劫。田裏的對話之後,我們便很少再見麵了。據說你在南方澳,漁船回來了,漁獲量就是你的心事;據說你在新竹,我在菜園裏摘四季豆的時候,問:
“阿嬤,阿爸去哪?”
“新竹的款!”
“做什麼?”
“小卷。講是賣小卷。”
“你有記不對沒?你上次講在基隆。”
“不是基隆就是新竹,你阿爸的事我哪會知?”
基隆的雨季大概比宜蘭長吧!雨港的簷下,大概充斥著海魚的血腥、批魚商的銅板味,及出海人那一身洗也洗不掉的鹽餿臭。交易之後,穿著雨衣雨鞋的魚販們,抱起一筐筐的鮮魚走回他們自己的市場,開始在尖刀、魚俎、冰塊、山芋葉、濕鹹草,及秤錘之間爭論每一寸魚的肉價,父親,你是他們中的一員,你激動的時候就猛往地上吐檳榔汁,並操伊老母……雨天,我就這樣想象。想到心情壞透了,就戴上鬥笠,也不披蓑衣,從後院雞舍的地方爬上屋頂,小心不踩破紅瓦片,坐在最高的屋墩上,極目眺望,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盡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鷺鷥低飛,飛成上下兩排錯亂的消息,我非常失望,囁嚅著:“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敢回答。
再見到你,是一個寤寐的夜,我都已經睡著了,正在夢中。突然,一記巨響——重物跌落的聲音,改編了夢中的情節,我驚醒過來,燈泡的光刺著我的睡眼,我還是看到你了,父親。你全身爬進床上衣櫃的底部,雙拳捶打著木板床,兩腳用力地蹭著木板牆壁,壁的那一麵是擺設神龕的位置,供桌、燭台、香爐,及牌位都搖搖作響,阿嬤束手無策,不知該救神還是救人?你又掙紮著要出來,龐大的身軀卡在櫃床,你大聲地呼嘯著、咆哮著、痛罵一些人名……我快速地爬下床,我知道緊接著你會大吐、把酒腥、肉餿、菜酸臭,連同你的壇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床上,流入草席裏。